可以倚靠。输,不过“昏聩”二字。
甘露帝便是极像我的六世祖,梁夏的最后一代盛世和最先一代乱世的始作俑者。庶人多嘴不知内情,空氏皇族却世代流传,乱世始于梁夏帝与其姐夫长公主驸马的决裂,就中恩怨缠绵,非文书可以形容。
我自知身份,无论如何不想缠入,却岂能足我愿?
等儿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一晃。
三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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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英殿的地龙烧得床帏也发烫。攥着滚烫的纱帐和床单,我默默等待着。趴在滚热的床上,并不是件舒服的事,更何况我刚经历过一件更不好受的事。
“重隐,起来吧。”“是。”挣扎着起身,一大束长发却被拉住。
“早全白了,”头发一根根被手指当梳篦疏通,我低头听无意的小句话,“还真是老啊。”
我哪里来的能耐,品咂数次还不放手,可见定朝皇帝的疯症比我父皇好不到哪儿去。
“空祈因,朱融快二十了?”定朝皇帝忽然问我。
“是。”
“择日办个体面点的冠礼,朕会过来。”定朝皇帝掐着我的肩,直到肿出朱印来才放手。
我顺从地下床,在大金盆里洗去身上的血迹。身上的伤口血凝结得处处发痛,慢慢挪去擦身穿衣,跪了谢恩,推门出去。
雪在下。细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滑落,曳出发一般的白线。
等儿生在冬月初,还差着十几日才到寿辰。但从等儿存在在世上便下在他身上的禁锢,却是解开了。七千二百日,我终究与等儿一起熬了过来。
“等儿?”我轻唤。
“义父,我在中书省旁。”耳边小声传入。
“你去忙吧,我无妨。”无话可说,不过是想叫叫名儿而已。近来与等儿实难见面,只得以传音术互通。
“好,义父。”
等儿在兴文署无官无职,常在弘文馆、史馆等处走动,编集文书、摘抄典籍各项零碎一一做来,供得三餐住处便欢喜。三年来与官员混得熟透,偶尔越权写些文字。等儿的等待功力我是自叹不如,少年心性磨到如此,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我自认教导有方,但等儿行事常出我预料,渐渐地也就不再想弄明白。
“义父,我……”等儿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怎么了?”
“我想见父亲。”
“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我默念着告诉他。
等儿一声轻喘,弯入雪里不见。
回门下省的途中我遇到了乘舆行走的松贵妃。我在宫里七年间后宫又几度转了风水,现在得势的正是松贵妃,她也是至今唯一能让皇帝破例,在宠妾的惯例封号“妃”之前加上“贵”字的女人,所受待遇实际高于薛皇后。松贵妃年年遣娘家人致送我各色礼物,但与她见面,不过头一低,礼一拜而已。
松贵妃的肩舆落下,贵妃携年四岁的二十三皇子出来。“空侍中行色匆匆,想必事务繁忙,本宫本不该打扰。但本宫适有要事请侍中移步一叙,不知侍中可否赏光?”
我垂眼,仿佛能透过厚衣瞄准身上的伤口,被风一吹更捂不住漫出梅香,勾着既深又浓,掩了腥气。
二十三皇子吸了吸鼻子,睁大眼睛望我。
“微臣遵命。”“麻烦空侍中了。”
若甘露帝不幸而继位者又不如,松贵妃是个足以担待女帝的女人。从几句谈吐中我清楚断定,她将会是皇帝后宫的混乱终结——只是她儿子太年幼。死穴中的必死无疑。
松贵妃找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她想让松氏长辈替等儿加冠。名义上等儿只有我一名长辈,冠礼无人实在寒酸,但松贵妃出面替松氏求取等儿的族属,也大出乎我预料。我本以为松氏不会过早行动,看来我还是保守了。
“微臣受宠若惊。”“空侍中岂会吃惊,”松贵妃笑,“若本宫所料不差,本宫家人只能担当有司之类的活计,正宾是万不敢任的。”
果然异类。我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不足三十岁的女子。
松贵妃和我料想的合到一处,就成了事实——不过八日后,松氏在家庙东房为等儿举行冠礼。我与松妃之父、松氏家主为主人,其余人等皆是松氏族人充任。而正宾却是早已辞官归隐、从淮南赶回京的前太傅朱氏,也是皇帝居太子时的太子太傅。
皇帝没有来,只送来名少年,说是替代皇帝来观礼。长长披发在左右耳上各结一髻,六皇子明越流锦衣朱带举止有度向我问安,顺带献上皇帝的贺礼一匣。
朱前太傅打开匣子,捧出一张冷金笺来,颤巍巍念。
“空朱融,字称光。”
寸光寸金,却无光可称。我握紧拳,思绪飞转。
我也给等儿取了个字,峻嘉。峻极于天,嘉美如华,既在此世,且从容过。
且大从容,可我终究也无法。
六重·遥光·明越流
我从成均被正式召回宫中效力时年已十七,一个在寻常读书人眼里不敢奢望的年纪,却是在皇子中被人耻笑的年纪。在成均八年,看得官样话多了,为人处世如何却究竟不如宫中磨练。父皇另指门下右侍中芮氏为我少傅,母后极为满意,有芮家做后台,轻易不会出岔子。我虽在御史台属下,往门下省去得勤,时常也能遇见开笔师父空祈因。
御史大夫凌氏为松贵妃表兄,平日对我颇多照顾。言语间也谈及父皇的继嗣难题,父皇年过四旬,有子十余人,最长的已娶妻生子,然父皇却一直不对某位皇子表示更多的关爱。松家和凌家向来紧密,定是支持松贵妃;只松贵妃仅有一子且年仅四岁,待得长大成人,已无法和兄长们相争。于是松氏一族想要找一名年长的皇子推其即位,而将松贵妃之子立为继皇太弟则是交换条件之一。
凌大夫言语间的暗示我听在耳里。我生母家早亡,养母家低微,基本不与其余皇子母族往来,年纪也较为合适,无论是否有能力都是松氏一族所认定的最佳傀儡皇子人选之一。而松氏一族为融光加冠,父皇差我去宣诏,也让松氏认为我与融光都拥有一定的价值。
皇子冠礼较常人要早,比我还小一年的九皇子十五岁时就加冠册妃,失势的乐妃亟需一场婚姻来提升皇子的地位。母后此时倒不太急,她更愿意看到名门主动向我示好,而不是死皮赖脸地贴上去,白白丢了皇后的颜面。松氏一族的靠近无疑是个上好消息,加上芮氏一族的助力,我在皇子争夺战中,其实隐隐已处在各方拉拢的在上地位。
母后还在斟酌我的皇妃人选。松氏一族本家的适龄小姐已都有了人家,何况与松氏太近也是不妥;凌氏倒是有两名十几岁嫡出小姐,芮氏也有两三人可以。但最后指婚人还是父皇,父皇金口玉言,我无任何反抗的机会。
无人知道,我的心荒芜中生着零落蔓草,生而越死。
融光在兴文署打杂,我出入御史台时常能经过,入内探望比去门下省还方便些。我料想融光该是继承了师父的血统,在文笔上有所造诣,但融光忙于工作,不见写什么杂文自娱自乐;每遇我去,不过沏杯茶给我,而后自做活计。
融光的容貌,我在成均看得不仔细;出成均入朝,我才能辨清:猫眼、高额、灰发,除了一头少年白的长发,与师父全然不像,但骨子里的气息却是全无二样——我曾在夜入门下省时,闻见一点儿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梅香,比融光的血香略淡。近来朝中大员私下间多传父皇与师父间颇不明白,凌大夫与我略提及几句,揣测师父、融光父子对太子之选其实影响,嘱我多探虚实,再做打算。
我几番去兴文署都没说清楚,再三考虑之下,还是决定去找融光好好谈谈。
熟门熟路从后门进去,拐到融光所在小房,突然见一人从小房中出来,兴致勃勃地道:“融光,我走了,下回再来~”
“好。”融光倚在门边,懒洋洋挥手,转身进房。
我认清楚那是我皇弟、九皇子明遵衍,他在其母妃乐妃正受宠时诞生,名就格外不同些。虽如今乐妃失宠,乐氏及其姻亲几族在朝中还是有很强的竞争力,策划将九皇子推上太子之位。
我竟不知道融光认识明遵衍。躲过一阵,我推门进小房。
“越流殿,闲了?”手写字不停,融光悠然道。
“刚才出去的是九皇子?”“殿下以为还有谁?”
“为何会是明遵衍?”我不禁恼道。
融光的猫眼浅扫我:“是谁都可以啊。”轻轻笑,滚拂似地如猫爪挠耳,“皇子,皇叔,只要认识皇帝的人都可以,不过越近越好倒是真的。”
“难道……”“救我父亲,一切可能我都要抓住。”融光眨眨眼,戏谑却认真。
“这么说,传闻为真了,”我叹口气,无奈也痛苦,“你打算如何?”
“找到下一个皇帝,”融光站起身,点着我的肩头,蓝眼直视我的眼,“你有希望哟,如果能娶到芮氏的本家嫡女,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我心中微凉,稍稍后退半步:“你帮我?”
“都什么交情了,怎么,不信我?”恢复了惯常的漠然冷静,融光坐到书桌前,再不看我一眼。
“还是太遥远啊……”若有若无的轻叹传到耳中,虚着似断还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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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习惯在进入兴文署融光的小房前躲在暗处窥探许久,直到确认无旁人才悄然过去。不止一次撞见融光与九皇子纠缠在门边,融光的手指扒在门框,僵硬着一动不动。
“越流殿大可放心,底线我还是有的。”融光整着凌乱的衣襟,抬头向我道。
“我信你。”“接下来,你要做的是……”我不知道融光从何处探听来这许多消息,我已知的竟只有小半部分与他所说一致。我初始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见过师父之后,我便释然。
“等儿的能力已经恢复,他说的都是真话。”师父在父皇眼皮底下,用唇语对我道。
“明白。”我小声道。
我在松氏、凌氏和芮氏间的活动比我与融光想象得还要轻松。师父必然也有助力,以致当我面对芮侍中听到芮氏愿许嫡女给我时,毫无吃惊的感觉。年十七而加冠纳妃,不早不迟刚好。
父皇不久后下旨,为我行冠礼,赐字玄温;并迎芮侍中之侄孙女、芮氏长房次女芮栖夷为正妃。到了现场我才觉察正宾人选,令我诧异——师父空祈因正装在前,融光托盘在后,神色是一般严肃。随后的大婚典礼父皇亲幸祝福,赐如意、玉圭等吉物,其他皇子也各有送礼。
芮妃年十九岁,比我稍长。传言芮氏长房四女各个技艺出众、知书达礼,而又越长越佳。芮氏长女先嫁戍守边疆的凤翼将军,我所娶次女栖夷,据母后言乃是四女中最美貌者。入房两相对,芮妃浅笑,说了一番话。
芮家本是梁夏贵族,在四十余年前今上祖父征南之战时举族投降定朝,本没有入朝经营的资格。但芮氏善于识人明势,几十年竟插入定朝根基,皇祖父在位时芮氏更因有女封贵妃而自成势力,圆融度日。芮氏眼光独到,门下侍中芮氏更指我为“太子不二人选”,方才自请嫁女予我。
芮氏女子自幼教养与男孩无二,芮妃所习杂多,一夜与我详谈,各自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