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明非的倔强,根本没想过要把人强行留下。只是开始著手安排明非出宫後的事情,医生是一定要带的,侍卫也要带几名……说是侍卫的话,会不会让他不舒服?那就派禁军好了……
桃花要开了,等桃花谢的时候,明非就要从他眼前离开了。
从小陶到明非,他苦苦等了两世,还是错过。
赵竑便经常恍惚,不知道自己这重生,到底是为得何来。
经过半年多的酝酿期,弘兴二年的大宋,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活跃来。大宋的准科学家们,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在农业上。虽然没有研究出来什麽新作物,但在种地技术上,有了长足提高。宋朝繁华,在这改变了的历史里得到进一步的验证。
赵竑和明非在这阵子有些忙碌,开春本来就是农业大国的关键时期,何况有那麽多新措施。明非最担心的就是工厂侵占农田、棉花占了粮食作物。所幸这些年赵竑选拔人才和监督体制做得好,下达的旨意倒也不虞被阳奉阴违。
两人这些日子倒交流的多了些,赵竑很规矩,连话也不敢多说半句,更没有痴痴看著人的情景。他表现得极为守礼,便连眼神都藏起来,免得引起明非的不快。
他已经再承受不起明非的厌恶了,这样看似疏远,才是最好。
反正也不能再把人抱入怀中,自欺欺人的慰藉,还是不要有了。
便这样,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就要满了一年。
其实由於调理得好,明非的身体早是大好,平时也可在宫里蹦蹦跳跳。赵竑辛辛苦苦做了许多运动器材,尽供他使用。至於古代什麽练气法子,更是不知道找了多少。
随著时间临近,明非发现他渐渐找不到赵竑了。平时几天里总会见到他一次,两人商量些事情。虽然说不上亲密,却也不会长时间看不到对方。但在这天气渐渐炎热的时节,赵竑像是突然从宫里消失了一般,绝不肯出现在他面前。
明非觉得好笑,当真以为不见面,他就不会走吗?这念头也太掩耳盗铃了吧?
这江山如画,只要离了这皇宫,他哪里去不得?他是金国大名鼎鼎的明相,是街头巷尾各种杂书的作者辨然先生,可不是无能为力任人软禁的笼中鸟。
至於他走後,赵竑会怎样,又关他何事?赵竑已经瘦成那样,再瘦的话就该减到骨头了。他在赵竑面前只会时时提醒对方他的存在,还不如就此告别,两不相见的好。
庄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何况他和他,本来也不曾相濡以沫。
在年历上画了最後一个圈,明非微微一笑,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不过,不告辞一下就离开,说来也有点不太道地。明非让常保去叫赵竑,结果常保很快回来,拿著一个玉佩一对玉镯外加玉坠若干,说是赵竑忙著国事,没时间过来。这是寻来的暖玉,据说冬暖夏凉,佩戴应该会有好处。
有时间找玉做玉饰,没时间过来见他?
明非一笑,低下头看那些玉饰。触手生温,确实是暖玉。他低声笑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明知道我讨厌陈家洛,还拿这东西来做什麽?”
他把其中一块玉坠系在腰间,点点头:“不过这东西本来是给香香那花瓶的,我可没那麽貌美如花,比喻不当,就算了。”
赵竑对书剑恩仇录的印象不深,基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麽。不过那四句话他隔著墙听到,只觉一震,便是呆了。
在他发呆的时候,明非在床边整理衣服,忽然不知怎地身体一歪,“咚”一声倒在地上。
赵竑回过神来,当即吓得一身冷汗,想也不想跑出书房,拐个弯子进了寝宫:“明非,你怎麽了……”
他几步跑到床边把人抱起,吓得几乎停了呼吸,便要高声喊人。偶一低头,却见明非睁大眼睛正在看他,脸是嫩嫩的粉色,气色很好。
赵竑一下子傻住,怀里的身体温热,他的心却沈下去,冰冷无比。
明非挑眉看他:“你怎麽来得这麽快?”
赵竑脸色十分难看,过了半天,声音很低答道:“你是故意的。”
“我自然是故意的,不装昏怎麽见到你?”明非冷笑,“但是我没想到,还没等常保过来,你就先跳出来了……你一直躲在外面?难怪……”
他想起之前几次赵竑“及时得知”,心下不由著恼。身为现代人,自然很注重隐私权,何况他和赵竑是这样的关系。
赵竑却只是看著他:“明非,别生气,小心身体……”
“你当初不是说过不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不出现?”明非气得脸都青了。
“我偷偷地看,也不是出现在你面前啊。”赵竑偷偷看他,小声道。
──居然还狡辩,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非板起脸,指著门口:“你给我出去。”
“明非,你刚刚摔倒了,会不会疼?”赵竑痴痴看著他,明非都已经快三十了,却还是少年的面容,因为最近调理得太好,甚至有点婴儿肥。一双眼清清亮亮,人还显得有些单薄,却是骨肉均匀。一身淡蓝的书生衫,当中一系,便是极窄的腰身。
又有谁,能不爱他?赵竑一阵恍惚,想起多年以前,在台下第一排看这位“学弟”上台演讲那一幕。也许是一见锺情,也许又有之後的接触,但是总之,自此不渝。
可是眼前的人,又在说什麽?
“赵竑,我不用你关心。这一辈子,我不想再见到你。”明非站起身,“你不走也可以,本来我就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赵竑闭了下眼:“明非……”
明非已经跑去一边收拾行李,他本来就准备好随时出发,包袱早就打好,里面只有些书稿,和他这一年间闲来无事时刻的几枚印章。
赵竑连忙後退几步:“我出去,你先休息……我给你准备了随从和行李,你不要急,明天再走好不好?”
明非眯起眼,看著他,点点头:“不许偷窥。”
赵竑苦笑闭上眼:“我……以後应该也没机会了。”
他对著明非,倒著向後退去。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明非坚持要走,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去安排明非出宫後的去向,让他能继续调理身体,并且保证安全。
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麽呢?强留下人?怎麽可能。
他再也不想,让明非受一点委屈。即使是为了明非好。
赵竑於是出去,安排侍卫,准备东西。他实际上也早就有准备,恨不得把宫里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明非带走。安排了一阵子,他忽然想起忘了问明非愿不愿意带走元宝,便摸回寝宫,想以此为借口,再去见明非一面。
如果他带走他的儿子,是不是日後也能偶尔去看看他们?
赵竑这麽想,跑去寝宫门外,小心敲门:“明非?”
门内没有回应。
“我是想问你元宝怎麽办?如果带他走的话,那就把奶妈一起带去吧。”赵竑提高声音说著,“他在宫中无人照料,你也说了要一直照顾他的……”
他说了半天,房内却依然没声音。赵竑心中生出不祥预感,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隙间向里看去。
──房内空空荡荡,明非,还有本来在小床上静静躺著睡觉的孩子,都不见了。
赵竑大惊,冲了进去。只见桌上留著一张纸,上面是明非潇洒字迹:“我走了。不要找别人麻烦,我当年也是有点势力的。元宝我带走了,等他长大成人,也许会带他回来认亲。So; long goodbye──你一定也没看过一刻公寓,赵竑,你本来和我,不是一类人。不要勉强才是最好。”
赵竑握住那张纸,心下一片空茫。血从口中溢出,溅在纸上。
他急忙小心拿起纸,仔细放在桌上,不让身上的血染到。
这是明非给他的,不能弄脏。
桃花前度 十四2
在後世历史上,弘兴元年被称为是奇迹之年。现代科学的奠基,基本建立在这一年中,由当今皇上弘兴帝赵竑所写的一系列小册子上。
没有人知道这一系列的“入门”只花了赵竑六天时间,这几天里,吉容也只能让小太监饭菜送进来,然後帮忙收拾。为防被打扰思路,赵竑立起屏风,禁止一切人进入,包括吉容。
赵竑以每天两本的速度往外扔书,幸好他早就改进过印刷术,除了图的部分要刻版,文字都是当天排成,效率极佳。
这书属的是当今皇上的名,销量一开始便是很好。里面内容确实荒诞不经,一开始看到的人基本都是怀疑自己看错了。毕竟谁想到皇上会写出这样荒唐的东西呢?
但是总会有好奇的人,总有热爱动手的人,宋朝本来也有些格物方面的爱好者,何况赵竑把步骤写得非常清楚。而当一个又一个的实验都成功,一样又一样东西被弄出来之後,人们自然会选择相信那些试验前面写的原理。於是可怜的文科生,就这样被理科大潮湮没了。
到赵竑写完的时候,第一本发行出去的化学入门已经得到不小的成果。明非毕竟还关心著这件事,也听说了,便一撇嘴:“文抄公算什麽,这位才是真的剽窃大王呢。”
但他也觉开心,这一股科学风刮起来,就算中文书籍可以被翻译到国外去,总是本地人先受惠。只要比别人早迈出这一步,日後应该再也不会有什麽满清,更不会有清末民初那段历史。他并不是那种特别意识形态的治史者,但一个热爱古代文化的人,再怎样客观看待历史,也会有遗憾和怨恨吧。
他已经避免了崖山之事,宋朝本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如今又有了科技启蒙,美好前景可期。
这麽想著,明非不由心情好了不少,吃得也多了一点。
在隔壁,六天几乎都没睡的赵竑倒了下来,沈沈大睡。
他这一睡便是两天,吉容也知道他把书都写完了,进去探视两次,也没敢开灯。在黑暗中听他呼吸平稳,摸摸体温正常,觉得也没什麽问题,便没敢惊动他。
到第三天头上,吉容觉得他再这样睡恐怕会饿到,便一早过去,轻轻叫了两声:“皇上,先用过膳再睡吧,小心饿坏了身体。”
床上的人没动静。
吉容转了转眼珠:“这些日子明公子胃口不错,不过似乎菜并不是很合意,我让御厨加了些辣子,他吃後嫌味道不如先前的好……”
果然一提到明非,床上的人便有了动静。赵竑慢慢睁开眼,一时觉得身体沈重无比,却还爬起来,点起一边蜡烛:“我去给他做……”
这蜡烛一起,吉容先去看赵竑的脸,见他面容憔悴,气色却还可以,应该是无恙,不由松口气。随即一抬眼,不由呆了:“皇上、皇上……”
“小点声。”赵竑瞪他一眼,怕他惊动隔壁。
吉容瞪大著眼睛,眼里尽是骇然之色。赵竑微微皱眉,他这位贴身太监并不是鲁莽之人,什麽事让他这麽吃惊:“到底怎麽了?”
吉容狠狠喘一口气,才把接下去的话说出来:“皇上,你的头发……”
赵竑抓了一把:“头发都还在啊……”
发丝被他抓到眼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也瞪大了,呆呆看著手中的发。
过了许久,赵竑方才苦笑了声:“人家都说一夜白头,我用了六夜,实在是很没出息。”
他手里一把白发,在烛光照耀下,反出银色的光。
桃花前度 十四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