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明非迟疑了下,不过想想这宅子里住著不少人,他自己倒无所谓,就算被打一顿丢出去甚至被打死,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又怎麽办?
明非这个人表面上很强硬,实际却是最不愿拖累别人的一个人。他数念之间,还是决定要先服软。但不曾想那管家今日带著人来,商量事情还在其次,首要目的却是找场子的。看到明非之後,连话都不说,一挥手:“给我打!”
一群人饿虎扑羊似的扑上来,甚至有人拿了棍子,就要砸下来。
明非一闭眼,心底反生了无数倔强:“有能耐就打死我,我还不松口了呢!”
“啪”一声,棍子打在皮肉上,声音响亮清脆。接下来声音不绝,咯!一声,却是骨头断了。
明非瞪大眼睛,有些惊讶地看著压在他身上的人。
那一头白发散下来,有些垂到他脸上,极为柔顺。身上的人有著极为熟悉的五官,只是额上皱纹极深,一张脸看上去至少老了几十岁,配上他的白发,当真就是老人一般。
明非的心一下子沈下去,脑中只四个字:怎会如此?
“哪来的老头?”众人打了几分锺,管家才发现这些木棍拳脚都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老头挡住了,被打断的骨头也是老头的腿骨,不由大怒,“把他给我拉起来,要打的是那个年轻的!”
可那“老头”像是长在明非身上一般,怎麽拉都拉不动,甚至让他更紧地抱住明非。管家著恼:“别以为是老头我就不敢打,就算死也是年纪到了该死了,临安府府尹前两天还来拜访我家老爷呢!”
他示意手下继续打,又有棍子落下来。明非只觉颈间一热,一阵血腥气传来。
“别打了!”他终於大声喊起来,“你们疯了吗?连他都敢打?”
管家一怔,随即狞笑:“不就是个糟老头,有什麽不敢打的?”
明非一咬牙,高声喊起来:“侍卫呢?护卫呢?你们的皇帝出事了!”
前院原本总有人在院中坐著闲聊,明非先前还以为那些年纪不大的人是有什麽隐疾,现在想想,自然是安排进来的护卫。只是不知为什麽,他们都折腾成这样了,那些护卫却没有出来。
他喊了几声,却没人来应。管家笑得都快岔了气:“皇上?我还太上皇呢!给我打!”
明非还要再叫,覆在他身上的赵竑微微摇头:“我……嫌他们碍事,把人点昏了……”
明非大惊,抱著赵竑,要翻过来挡住他。赵竑明明一副极虚弱的样子,力气却不知怎地大得很,明非完全翻不动。他急了,声音提高:“赵竑,你又玩什麽英雄救美?快让他们停下。”
赵竑的身体忽地一僵,缓缓闭上眼,一滴泪落下,沿著明非下颌流到地上。
他开口,声音也提高:“打吧!尽管打,打不死你们就不是男人!”
明非一阵愤怒:“你胡说些什麽?就算苦肉计,也不用玩得这麽过吧?朝政怎麽办?”
赵竑微微撑起身,看著他的脸,忽然笑了。血从他嘴角不停流出,显得他这个笑容有些可怖。
他伸出手来,捂住明非的嘴。
──若是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已经被恨到这种程度,那麽最好的结局莫过於死在他面前了。
只是在死前,他实在不想再听明非的这些话了。将死之人总该有点特权的,不是吗?
就这样四目相对地死去,就这样抱著死去。只要听不到明非说的话,他就可以想象成这是相爱的场面。那样,就算死了,魂魄也能绕在他身边吧?
十几年的苦恋,因为有眼无珠认不出人,最终落到这一步,却也恰当得很。
一条棍子扫过他後脑,赵竑眼前一黑,蓦然现出那个清清爽爽的高中生,慢慢走上主席台,站定清清嗓子,那双粉嫩的唇缓缓张开,声音清脆无比。
这麽多年,不过一场空。他还不曾抓到过,已经彻底失去了。
连美梦都不曾有过,连一天的两情相悦,都不曾尝过。
赵竑的唇角僵硬地翘起,笑容很是古怪。
他慢慢倒了下去,眼睛闭上,失去了知觉。
再睁开眼之时,赵竑发现眼前仍然是一团黑。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他这算什麽?撞击引起脑部淤血?血块压迫脑神经?会不会有什麽不良後果?他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怎麽还没醒过来?”
然後是郭太医的声音,带些疑惑地回答道:“明公子,你这些话我听不太懂……皇上後脑被棍子打著,以前类似的病症有人昏睡两天啥事没有的,但也有人醒了之後就总忘事的,过了六七年才算都想起来,还有人……失明了。”
接下来吉容声音惶急响起:“忘事?失明?郭太医,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可有什麽治疗的法子?”
郭太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明非的声音便插过来:“人脑是多麽复杂的器官,若是出了这些问题,除了慢慢恢复,我想是没什麽好办法的……便是几百年後,似乎也是很难治的。”
郭太医附和:“明公子说得没错,若真的有个万一,也只能慢慢调理……所幸我所知道的病患,过几年也总能恢复,似乎就如明公子所说有淤血,用药和食疗可以慢慢使之散去,并不是无法康复的。”
几人沈默半晌,明非声音响起:“吉公公,若真的有什麽万一,我会留下来照顾他的。大宋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这个皇位,我也不希望现在朝中有什麽动荡……更何况,他是为了我受的伤。”
吉容过了半天才开口:“明公子,若是我能决定,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皇上面前。”
明非低声笑了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临安现在已经是全城封锁吧?他既然能从汴京跟我跟到这里,就不可能会失了我的下落。”
“皇上他乔装打扮,也不过是想就近照顾你,怕你受了委屈,怕你不好好将养身体。皇上说,他会离你远远的,不见你,也不会让你看到他……”吉容叹了口气,道。
明非却又是一声笑:“哦,是吗?”语气中尽是不信和嘲讽。
“自然不是。”床上的人忽然出了声,赵竑慢慢坐起来,睁开眼看向声音来处,“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了的。什麽装老人做饭照顾你,什麽英雄救美的苦肉计,都是我安排好的……既然你看出来了,明非,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他侧耳倾听,听到衣衫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掩饰自己的惊讶,却并没有什麽话语说出。他唇角微微勾起,抬起眼,准备听心上人的判决。
良久,明非的声音轻轻响起:“那麽告辞了。”
说完便听脚步声起,渐渐远去,门开了一下又关,一声之後,屋内陷入宁静。
赵竑慢慢闭上眼,忽然觉得疲累无比,他开口:“吉容,那些侍卫是朕点倒的,不要责怪他们。”
吉容立时愤愤:“在他们眼皮底下,竟然让皇上受了这麽重的伤,怎可饶过?若不是那帮家夥以为搞出人命不敢再打,现在、现在……”
原来前日赵竑昏过去後,明非还以为他死了,当即发飙。那些强买房子的见搞出人命来,也有些惊慌,顿了大概有半刻锺。正要一不做二不休顺便搞定明非的时候,第一名被点穴的侍卫冲穴成功,跑了出来。见到皇上“横尸在地”,他整个都傻了,带著“将功赎罪”的念头,把所有人都点倒,好歹以此换取家人不受牵连。
幸好明非已经发现赵竑还有呼吸,连忙叫其他人回宫喊太医。说到这里,倒是赵竑自己安排得周密了。他为怕明非身体不好,特意请了几名太医在附近坐镇,很快就赶到了这里。
就这样,赵竑接连昏迷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上午才醒过来。在这段日子里,所有涉案人员相关人员都受了牵连,连吏部尚书都因为御下不严,暂时免职中。
赵竑听吉容说完,在郭太医的探问声中开口:“现在是上午?”
“是啊。”郭太医回答道。
“屋子里……很亮吗?”
“当然很亮,这屋子可是明公子的那间,装了玻璃的。”吉容抢答,随即奇怪问道,“皇上你问这做什麽?”
他问出这句话来,方才感觉到不对,高声喊起来:“皇上、你、你不会真的看不到了吧?”
赵竑伸手挡在眼睛上,静静道:“好像还有点光感。”
吉容吓得慌了:“什麽光感?”
赵竑唇角勾起,缓缓道:“你去把政事堂几位叫过来吧,朕要商量让位的事……”
在场诸人都傻了,过了半天,郭太医才小心翼翼开口:“皇上,这也不是没法子,只要好生将养,医术高明的大夫还是很多的。”
“没什麽必要了。”赵竑用手摸索著周围,慢慢起身,“反正也是有眼无珠,看不到了,才是更好。”
他笨拙地下地,周围一片漆黑,只能用手脚慢慢探索,腿上很疼,走起来一瘸一拐,他只做不觉:“从今而後,他不见我,我看不到他,这双眼要与不要,也没有任何差别。这皇帝我也不做了,日後找个山头,直接了结了,就很好。”
他摸索著,想走出这间屋子。
明非的那些话断了他最後一点求生意识,赵竑死志已生,只想找个偏僻一点的地方断个干净。瞎了眼还怎麽作皇帝,这一次,就连明非也无法责怪他了吧?
明非对他性命的在意,不过因为他是皇帝,因为他关系到大宋的兴衰。而日後,就连这种在意,都不必有。
交代完後事,就死吧。
赵竑这麽想,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外走去。
吉容忽然一声惊呼,赵竑略微停住:“怎麽了?”手继续向前摸去,想该不会是要撞到墙了吧?
手触到一个软软的物体,暖暖的。似乎触到的是肩头,一摸摸到脖颈,皮肤摸起来极为舒服,是他睡梦间都记得的触感。
“明……明非?”赵竑大惊,“你不是出去了?”
“你从没用那麽淡漠的眼神看过我。”明非清朗声音响起,“因此我只是走到门边,打开门,又关上而已。”
赵竑下意识慌张:“没、没……我刚刚说的都是胡说八道,你、你不要生气……”
他忽然听到对方的一声叹息,接著竟然被拉住,明非的声音在他耳边轻柔响起:“别胡思乱想了,回床上休息吧。”
那双手纤长柔软,只是拉住,赵竑便一阵恍惚,只觉说不出的欢喜,也说不出的喜欢。
但他清楚,这只手握住自己,并不是明非真的要对自己好。明非只是在意著他的大宋,生怕这个国家被折腾垮了而已。他想要自己活下去,也不过是要“弘兴帝”活著,而非“赵竑”这个人。
想到这里,赵竑微微挣了下,想甩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赵竑想用力,指腹掠过明非手心,感觉到粗糙的伤痕,不由怔了一下。明非已经趁著他发呆的当儿,把他拉回床上,让他躺下。
也罢,总是他亏欠他,总是他爱他。就算这颗心被切成无数片再焚烧成灰,只要明非一句话,他便会把灰烬粘好,跟在明非身後傻傻跑下去。
明非不让他死,他就会努力活著,哪怕已经没了理由。
明非那住处并不是理想的养病之所,因此赵竑醒来之後,一行人很快就转移到宫里。
政事堂几位来的时候,赵竑便在床上坐著,眼睛上蒙了布──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