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象是终于恢复了知觉,面庞上显出疲惫的神色。
打开瓷罐,沈素和的手指轻轻地搭在罐沿上。不出片刻功夫,灵参从土中钻了出来,它似乎是与它的“主人”同样疲惫不堪,一点点地伸展开了蜷缩在一起的须根,露出了藏在其中的断指。那断指的根部仍然连接着几条须根,竟然微微地抽动着,仿佛活物一般。灵参十分谨慎地将断指送向了沈素和的掌心,然后那埋在其中的须根竟然断了开来,灵参小小地叫唤了一声,“叽……”
沈素和伸出右手,用还完好的指头摸了摸它短下一截的须根,轻声道:“多谢你。”
“叽叽……”灵参的圆脑袋贴着罐沿,仿佛是很累了,那被沈素和摸着的须根却是不舍收回,松松地巴在他的指尖上。
沈素和安抚了它片刻,坐在了油灯下。
弧针和羊肠线再次被取了出来,沈素和为别人缝合的伤口已经多到数不清了,为自己却是第一次。人说,十指连心,这断掉的手指能再接好,那伤过的心总有一日也该能痊愈。只是时间太久啦,十五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的时间不停歇地向前行走,而他的梦却留在了过去,回首间,便是男孩澄澈如水的双眼,比阳光灿烂的笑容。
针线勾起皮肉穿过血肉,沈素和左手的动作显得稍有生疏,那每一针似乎都扎得太深,像是要扎进心脏,让自己永远不能忘记。
“素和!”
“素和!”
“素和!”
这是他此生之咒,他每救一个人,心中就多一分希望,希望弟弟也在某一处被人救起。希望此生还能再与他相见,能有机会偿还他欠他的……
“素和……”
沈素和刚收起弧针,便被身后的声音猛地惊醒过来。
他连忙转身走到了毯子旁,蹲下后将耳朵贴近了段雁池唇边,轻声道:“你是否哪里觉得不适?”
等了许久,久得沈素和又要以为刚才的声音是自己的错觉时,段雁池终于再次开了口,“烦人鬼。”
沈素和眨了眨眼皮,缓缓抬起头俯视了段雁池。他心中一时涌起了狂澜,会吗?他无法将两个形象联想在一起……会有这种可能吗?
他的心中虽有许多的诧异、疑惑、矛盾、迟疑,然而他的手却是不知不觉中移向了那张银色的面具。
就在指尖碰触到那冰冷的一瞬间,原本昏迷中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伸出的左手死死地攥住了沈素和的手腕!
第十一章
“沈素和,你的好奇心太重。”
束缚在手腕上的力气很大,沈素和不禁微微皱了眉头,因为这举动确实失礼,他倍感惭愧,然而既已被对方当场抓住,他便也坦然地面对了段雁池的质责,“沈某先向你赔罪,我无意冒犯你,只是心中有一疑惑,想要确认。”
段雁池收起了些力道,却依旧禁锢着沈素和,“你的疑惑与我有何关系。”
沈素和望着段雁池覆面的银色面具,目光中隐隐的期待,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实不相瞒,沈某年幼时家中遭遇变故被迫与弟弟分开,至今已有十余年。沈某一直在寻找他——”
“呵。”段雁池手臂一挥,甩开了沈素和的手,他左臂支撑着身体似乎想要坐起。
沈素和连忙扶住他,道:“你身上的伤势甚重,暂不宜动。”
段雁池置若罔闻,沈素和无奈,只能轻搂住他的后背助他坐了起来。段雁池上身不着寸缕,沈素和将半边毯子向上扯了扯,盖住了他的肩头。
沈素和半跪在段雁池的身后,他们一人滚烫,一人冰冷,似乎都渴望自对方身上汲取些什么,便不觉更靠近了些。
“你的话很矛盾。”段雁池的声音低而嘶哑,气息却偏轻缓,身体显然还是十分的虚弱,“若我就是令弟,为何不与你相认?还是令弟有什么理由,即便与你重逢,也不想认你这个哥哥。”
沈素和怔然,段雁池的话几乎一针见血,他同样想不出弟弟不与他相认的理由,“或许……时间太久,弟弟当初年纪尚幼……”
“你与他分开时多大?他又是多大?”
沈素和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轻声道:“沈某十岁,弟弟九岁。”
段雁池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道:“你记得的,想必他不会忘记。”
顿了顿,段雁池又继续道:“况且,既是兄弟总有些相似的地方,以你的眼光看,我与你像在哪一处?”
这话颇有些嘲弄的意味,似乎是取笑沈素和有眼无珠,连自己的弟弟也能错认。这一次,沈素和沉默了许久,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沈某是父母亲收养的孤儿,与弟弟并无血缘。”
话音落下,段雁池也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你如何认为我会是他。”
沈素和这才有了些尴尬,他无所适从地将滑下段雁池肩膀的毯子盖好,小声道:“你方才昏睡之中叫我烦人鬼,我弟弟以前便时常这样跟我……玩闹。”
段雁池沉声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简直停不下来,最后竟是轻咳了数声。沈素和连忙伸手抚过他的胸口,道:“哎,果真可笑,你也不用笑成这样。”
“只因如此?”段雁池渐渐停了笑声,但对沈素和的理由依旧觉得十分可笑,他道:“令弟的姓名是?”
“父母亲一直未给家弟取正式的姓名,只有一小名。”那两个陌生的字在沈素和舌尖滚过,“英郎。”
段雁池点了点头,嘶哑的声音并不悦耳,“你寻亲心切,可我非是你要找之人。你好奇得无非是这面具下的面孔,我也不妨对你直言,我幼时家中遭遇大火,亲人无一幸免,我虽有命逃出生天,容貌却也在火中烧毁。我戴它不为遮丑,只是不想惊吓了旁人。”
这后一句话段雁池说时声音中带着冰冷的笑意。他忽然抬起左手扣在了面具之上,动作轻巧地向上一推便将它卸了下来,段雁池将面具微微向右移开,自沈素和的方向便能瞧见他从额角延伸至半面脸颊的烧伤。
沈素和屏住了呼吸,伸出手朝那扭曲的疤痕摸去,然而段雁池却将面具重新戴上,他转身无误地攥住了沈素和的手,唇边一抹笑意,“你可满意了?”
其实沈素和并未看到面具下的容貌,可段雁池的言行无一不在暗示沈素和好奇心下揭人疮疤的恶兴味。沈素和耳听对方如此问话,简直惭愧懊悔,他无心之举,却不仅让段雁池不得不去回忆过去的悲惨经历,甚至“逼”对方揭开伤疤以证明。虽然他方才想伸手摸那伤处是出于医者的本能,其实只以眼观,沈素和也能肯定那确实是经年的旧伤,且确系烧伤,如此也不难推断段雁池的嗓音为何如此暗哑,只怕是曾被浓烟灼了喉咙。
段雁池如今已给了沈素和明确的答案,他不是沈素和要找之人。
沈素和仔细去想,也觉得自己行为实在卤莽,猜测也颇为荒唐。虽说已过去十五年,容貌身形早与年幼时有所不同,可沈素和并未完全听从母亲的话改名换姓,他随师姓后,仍旧留下了“素和”二字……弟弟便是难以由外表认出他,然而对名字应该还会留有记忆。
段雁池果真不是他的弟弟……可他在一瞬间真的将其当做了弟弟。那瞬间的欣喜,旁人难以想象。只是他的希望落空了许多次,便连失望的感觉也麻木了。
沈素和反手握住段雁池,看向他道:“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若你信任我,能否让我试一试,我会一尽全力医你脸上的伤痕。”
段雁池抽回手,不置可否道:“不必,我早已习惯这副样子,再说我也不是你,便是满脸疤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觉出了不对。
段雁池竟难得尴尬起来,他展臂一伸便将沈素和推得向后坐去,然后翻身重新躺下,沉声道:“你身上太冷。”
“抱歉……”沈素和撑着地往后挪了挪才坐直了身体。
“叽!”
就在这时灵参叫了起来,沈素和原本轻轻掩在瓷罐上的布巾被它顶开了一道缝隙,胖脑袋正从那缝隙往外偷看,它仿佛是有些生气的模样,将脑袋一点点挤了出来,冲着段雁池的方向叫道:“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沈素和怔了怔,几乎要笑出声,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灵参如此口齿伶俐,像是个叉腰跟人吵架的架势。
“它就是你说的灵参?”
“正是。”
段雁池半撑起身,伸长手臂,指尖抵在了灵参的脑袋上,道:“看起来味道不错。”
“叽……”灵参的叫声忽然微弱了下来,十分没有血性地探出须根摸索上了段雁池的手指,叫得谄媚极了,“叽……”
段雁池指上稍一用力,将灵参送回了布巾下,翻身躺好,看着沈素和道:“果然有灵性,孺子可教。”
沈素和轻笑一声,眉眼弯弯地看着段雁池,道:“你怎么与它一样,是个小孩的脾气。”
段雁池微不可闻地哼了声,唇边却是柔和的线条。
沈素和将指尖又搭在了段雁池的腕上,静静把过脉后,面上显出了些微思索的表情,然后问道:“你是否觉得心口燥闷,内火而外寒?”
段雁池却是答非所问,反手将他的右手轻轻捧在了掌心,视线送到那指尾处刚缝合好的痕迹上,“你为何要救我?那日你说过你我同路非同行。”
段雁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本人又是个身姿挺拔潇洒的男子,武功更属江湖顶尖,然而沈素和却觉他这模样与攀着自己指尖的灵参无异,仿佛是真得受了委屈,伤了心。
沈素和那刚接好的指头其实始终没有感觉,他心里清楚极了,便是渐渐恢复了知觉也不可能与以前一样。他用那尚且灵活的三根手指轻轻地握住了段雁池的手,似乎是为了让他安心一些。
若是换做别的人,沈素和大概会说,这世间之人的性命对他而言都是同等,他能救便一定救,不能救也要试着去救,如若定要有人死,那人又为什么不能是沈素和?
然而不知为何,他不想如此对段雁池说,沈素和想了想,道:“我想救你,没有理由。”
段雁池抬头望着他,他也看着段雁池。两人间隔着张冰冷的面具,却似乎并未有任何的隔阂……沈素和觉得段雁池的掌心温暖极了,几乎是种小心翼翼的守护。
“冷,你陪我一起。”段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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