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当然乐意,他需要大量的和季华鸢独处的机会。季华鸢知道晏存继存心避嫌、好让自己尽快获取老头的信任,便也点头应允。他注意到,晏存继在老头面前虽然不似平时演技做作夸张,但绝对是又拔高了一个层次的。举手投足间那种懒散纨绔之态,若不是季华鸢知道晏存继是什么样的人,几乎也要被迷惑了。
回去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晏存继却硬是拉季华鸢在一家小饭馆陪他吃饭。这人吃饭倒是不挑,有酒有肉有咸淡就好,季华鸢有些嫌恶桌上的油腻,几乎没有动筷,只是看着晏存继就着米饭一块一块地啃排骨,原本卖相极丑的排骨让他吃得好像香到了极点。
晏存继抬头间,看见季华鸢脸上说不出是惊叹还是嫌弃的表情,满不在乎地拿袖子擦了擦嘴,笑道:“怎么,我这吃相吓着你了?”他一边说着,见季华鸢一筷不动,撇一撇嘴,将季华鸢眼前的那盘麻婆豆腐端起来,用筷子往碗里拨,厚厚一层堆在米饭上,晏存继埋头吃得很香,含含糊糊地嘀咕:“你自己说自己早饭没吃,午饭被我搅了,跟我折腾一天,你不饿吗?”
季华鸢摇头,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平时吃东西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晏存继随便一抹脸:“乔装呢,谁认识我啊,还不让我好好吃一顿饭。”
季华鸢吓了一跳:“你平时没人的时候一直都这么吃饭?”
“当然了。”晏存继理所应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这么吃怎么吃?以为吃你们南皇的宴席呐?吃一口赞三句,本来就饿着肚子去,一顿饭下来饿成鬼了。”
“可是……”季华鸢还是不解。
晏存继继续低头吃着饭,动作却突然慢了下来,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淡淡道:“我和北堂朝不一样,他从小锦衣玉食,先皇手心里捧着,当今南皇也是嘴里含着。而我自出生起,就没他那么受宠。”
“啊?”
晏存继放下筷子,面色平静:“北堂朝应该替你细查过当年西亭那码子事了。我是宫女生的,在交给王妃前几年一直被父王藏在一处破败的冷宫里,纯粹当成小杂役来养。父王不待见,所以娘便也不待见。那时候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还记得我娘立着眉毛骂我的样子,记得那时候经常每天只有早饭可以吃。”
季华鸢听得呆了,他真的未曾想过,这个如今眼带春风、呼风唤雨的王储,曾经过过那样窘迫的日子。他下意识地想问下去,话却噎在了嗓子眼。晏存继看着他呆愣的样子,笑了:“不过也没那么惨。男孩子嘛,不挨过饿怎么知道肉是好东西,不挨过打怎么有野心去争人君。”
季华鸢似懂非懂地点头,轻声问:“那你是怎么变成王储的?”
晏存继又笑了:“后来我被转交给王妃抚养,噢,开始的那几年父王对我依然没有好脸色,他不肯相信自己真的不能再让女人为他诞下龙子。直到我七岁,父王才像是认了命。而王妃在那几年里,已经把我调教得很好……”晏存继说着,眉眼间带着几分怀念,又带着几分得色:“我聪明嘛,吃过苦的孩子,能吃饱饭就很愿意学习。父王终于看见我了,他觉得我不错,才终于有了把我立为王储的打算。到现在,他已经接受了我就是他唯一的儿子,而且是好儿子,文韬武略,样样都值得他托付江山。”
晏存继说到这,停下,突然回了神,贼笑着回头:“怎么样,土包子摇身一变成了未来的西亭王,威风吗?”
季华鸢只能怔怔地点头,他垂眸低声问道:“你……不会恨我娘吗?是因为她,你的生母才会没名没分,才会那么对你。”
晏存继嗤笑一声:“别开玩笑了!若真是好母亲,又有哪个不为孩子着想的?她若是指着我飞上枝头才肯爱我,这娘还有什么用?”
季华鸢一噎,却不得不承认晏存继说得有道理。可是……季华鸢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晏存继大大咧咧的表情。他当真难以将晏存继和受欺负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这人是妖孽一般的存在,似乎从来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算计别人的份,他嬉笑怒骂,放浪而快意,哪里轮得到他去吃苦挨饿呢?
晏存继有些惋惜地拨了拨盘子里没有太多肉的骨头,低叹一口气,突然说道:“你娘,真的很好。对我对你,都很好。”
“嗯?”
晏存继轻轻一笑:“你娘名叫沈亭鸢,小字鸢儿。据说你爹曾经说过,如果他们有了孩子,就叫季怀鸢,是你爹心里有你娘的意思。虽然你爹到最后也不知道你娘肚里的孩子就是他的,但你娘还是给了你这个名字。那日事情临头,你娘托人将你抱走,要把名字写在纸上放在襁褓中时却突然提笔将怀字改成了华。她对我说,她希望你不要像你爹一样,为了爱人如此痛苦、如此身不由己。让上一代的悲苦离别随风而去,留在你生命里的都是灿烂之物。华,乃天上的光晕,她希望你即便一个人,生命里依旧华光满照,温暖如日。”
季华鸢心底大震,眼泪积蓄在眼眶中却犹不自知。晏存继收起回忆的表情,对天翻了个白眼,伸过袖子用刚才擦油的地方给季华鸢粗鲁地擦了擦眼泪,低声说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是在外面,易过容也不能这么丢脸吧!”
季华鸢这才回过神来,忽略了脸上油腻腻的感觉,自己低头拭泪,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堵塞的嗓子。晏存继放着他自己去收拾,叹口气,像是无奈,又带了些怀念的神往:“刚被领到你娘宫里的时候,她躺在亭子的摇椅里午睡。宫女把我放在她身边就走了,我很怕,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抖,我把偷来的小刀藏在袖筒里,想着她若是打我,我就把她的脸划破。哈,女人不都在意那张脸吗?可我把小刀比在她的脸上时,却惊得呆住了,她真美,真的,闭着眼睡着,还是那么美,让人看了就惊心。她睫毛颤一下,我手一抖,居然真的一刀划了上去。那刀太钝了,只割破了薄薄一层皮,她醒了,有些诧异地伸手去触碰,看着指尖沾上的血滴,再看我哆哆嗦嗦的怂样子,却竟然笑了。”
晏存继说到这,自己也笑了几声:“我也真是怂啊,吓得差点尿裤子了。可她却只是随手将那几滴血珠沾去,而后对我笑了,说:你就是他那个儿子吗?你别害怕,我不打你。”
“啊?”季华鸢忍不住惊呼出声,转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住了口。
晏存继笑,眼底有一丝无奈的宠溺一闪即逝:“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当时真的傻了。不过,后来她失信了。她回房后照了镜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能感到她很恼火。过了半个月那道伤还没褪尽,她更加气不顺,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揍了我一顿。我被摁在床上揍,其实她打得也并不疼,毕竟是一个女儿家,但我很气很羞,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难以接受。后来,还是她半夜又给我煮了很甜的汤圆才把我哄好的。”
季华鸢听着晏存继说,说自己娘的温柔,他眼前依稀能够看见那个画面,那个和自己长得极像的女子,追着小时候的晏存继打,喧声哗然。晏存继低头笑道:“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初见你娘的那个午后,她刚刚服下天蛊。父王等着看她痛哭,而她喝下毒药后却只是皱着脸要了一盘子蜜饯,当着父王的面坐在亭子里把蜜饯吃个干干净净,然后自己躺在摇椅上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他说到这里,噗地一声笑出来:“把我父王气的啊……比起气人劲,你还真是不如你娘,差得远了。”晏存继说完这句,本来好笑的表情却突然凝固了一瞬,他叹息一声,似是出了神,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她特别能气人。我小时候,她教了我很多东西,如何善待人、如何算计人,她都教。她心情好的时候对我很好,非常温柔,可她心情不好就挽袖子揍我……但她也不算随便打吧,每次也总有些小毛病被她抓在手里。等我长大一些,她知道我喜欢她了,也不觉得这是多有悖纲常的一件事,只是笑着嘲笑我太幼稚,她不喜欢我这种小男生。但后来我在没人的时候叫她鸢儿,她也不拦着我。我知道,她不是对我有意思,而是她在想你爹,那种思念和牵挂随着岁月的流失渐渐占了她全部的生命,我对她是什么心,她知道,却连劝都没有精力劝。又过了几年,药性将她摧残得更严重了,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先是脾气暴躁,后来却连暴躁都无力,倒是终于到了她仰仗我的时候。”
晏存继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停下来,想要喝酒,却发现酒已经被季华鸢喝完了。他怅然若失地叹口气,低语:“她走之前,把铁狼军留给我。她说,谢谢我十五年陪伴。所以你说,这样的铁狼军,即便再烫手,我又如何忍心拱手让于小人呢?”
季华鸢目光空洞地看着桌面,声音沙哑,一字一字缓缓道:“别再和我说她的事了,我会帮你,不必多言。”
晏存继垂眸淡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拉拢你,而是有些话早晚要说的。华鸢,你要相信,无论我对南怀有多觊觎、对北堂朝有多痛恨,我永远不会害你。你是她的孩子,我小时候护不了她,长大后总可以护一护她的孩子。”
季华鸢淡笑一声:“你永远不会害我?”
晏存继一哂:“还在为雨岚山的事耿耿于怀吗?我后来给你的解药,北堂朝可弄明白成分?一定没有吧。告诉你,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解药,那是阿九经常备在身上的给我补身子的药。那金创,货真价实只是金创而已,西亭满大街都是。”
季华鸢不相信地嘁了一声:“给你补身子?你从头到脚,哪里虚了?”
晏存继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虚也要补,等我几十年之后,还要有能耐夜御数女才好。”
季华鸢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晏存继笑呵呵地把桌上的碗一推:“不过啊,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们之间的交易,你不能告诉北堂朝。”
“为什么?你怕了?”
晏存继轻蔑地嗤了一声:“我可不是怕他带人来剿我铁狼军,我是怕他横插一脚,毁我计划。”晏存继说着,嬉笑着用手肘撞了撞季华鸢的,挤眼道:“他和我哪有咱俩关系这么近?”
“呸!”季华鸢笑骂一声:“谁和你关系近?”
“别不承认了,华鸢弟弟。”晏存继眯眼笑。
季华鸢做出一个反胃的表情,懒得理他。该办的事办过,该听的话听完,季华鸢实在不想和他过多纠缠,便直接告别走人,自己往王府溜达。
他本意,确实是要瞒北堂朝的。毕竟这话太长了,他若要解释,就要从那日瞒下三叔那件事开始交待,倒给自己惹麻烦。更何况晏存继说的没错,北堂朝绝对不是坐听别人安排的人,他一定会插手。与其节外生枝,倒不如他自己快刀斩乱麻,把这些乱事处理好得了。
可是晏存继今天说:“她希望你即便一个人,生命里依旧华光满照,温暖如日。”
晏存继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泪,虽然确实是受了王妃的感动,但更多的,却是他突然想起了北堂朝。,在他单薄如浮萍的生命里遇见了北堂朝,那个人太温暖,他一旦触手,便终生不愿放开。
季华鸢想到这里,沉重却又释然地叹了口气。还是说吧,不要再瞒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