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如松轻轻推开门,蹑着步子走进屋去,看着一桌子完完整整的菜肴,却是一字不敢劝,收回眼神盯着自己的脚面,又说道:“王爷吩咐。”
北堂朝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寿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张口了无生气地道:“趁着菜没凉,都端到飞鸢楼去吧。脚步快些,别让他吃到凉饭菜。”
那声音里有太多的失望和无可奈何,如松一字都不敢多言,低声应了是之后无声地快速出门,叫人将饭菜撤下去。北堂朝看着下人鱼贯而入,端着饭菜进进出出,一会功夫就只留下一张光溜溜的桌面。他将视线从未来得及关上的门缝溜出去,只见皓月当空。晚风拂来,清透之下竟也有一丝冷。
北堂朝叹了口气,看着最后留在屋子里听吩咐的如松,淡淡开口道:“熄灯吧,本王累了。”
如松闻言,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恭顺地退下,而是站在北堂朝面前一动不动,拱手道:“王爷,华鸢主子请您飞鸢楼一叙。”
北堂朝心中骤然一喜,却疑惑道:“他什么时候递来的话?”
“回王爷,主子早就吩咐下了。要奴才赶在您休息前邀您过去。”
北堂朝顷刻间便是连欣喜的神色都藏不住了,他也不顾下人在场,自言自语道:“真是顽劣性子,非要这样拿捏着我”,一边说着,身子已经站了起来,绕过如松兀自向飞鸢楼赶去。那脚步里,尽是藏不住的心急。
如松在背后看着北堂朝急慌慌的身影,心道:这王爷的心,真是系死了在楼里那位的身上。这么多年,隆宠浓重的大有人在,却又有谁会让王爷如此心神不安,乱了分寸呢。
北堂朝推开飞鸢楼门的时候,季华鸢就坐在海棠树下的棋盘前。北堂朝透过夜色看见他清秀的面庞,还有带着几分揶揄的笑。季华鸢开口,声音清清脆脆:“我还以为你存心要我饿肚子,怎么又差人送了这么一大桌夜宵进来?”
北堂朝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那些与身份面子不相符的小心思又怎么好说出口。他走上前,只是低声问道:“饿坏了吧。”
季华鸢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衣袖,道:“也只是比平时晚了几个时辰。”
北堂朝嗯了一声,便不知道该怎么将话接下去。只能是低着头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阵,心道,现在这样,竟然是比当年他刚追求季华鸢的时候还尴尬。
“觉得熟悉吗?”季华鸢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他看看桌上的黑白棋子,又看看北堂朝,眼里盛满了如这晚风一般自由清凉的笑意:“北堂朝,要不要一起下完这盘棋?”
北堂朝一愣,像是有一支清泉引流进了心里,清甜感却一瞬而逝。北堂朝缓缓摇头:“还是就摆在这里吧……也是我们从前的,一点影子。”
季华鸢略略一哂,道:“好吧,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你说得太晚了,我已经自作聪明地毁了一点你珍藏的影子了。”
“什么?”北堂朝错愕,定眼看季华鸢。季华鸢轻轻一笑,像是洁白的玉兰花骨朵一样青涩又俊朗,转身从身后托出一捧卷轴,道:“听说别的院今天金银玉器送了一屋子,我这贫苦人,就只好出卖些手艺讨好王爷了。”
北堂朝一惊,不由得侧过身看不远处的画架,这才发现夜色模糊了那画架的颜色,画架竟然已经空了。他又回头看着季华鸢捧着的熟悉的泛黄的卷轴,有些颤抖地接过来,指尖一抖,拉开系着的丝线,将那画铺在地上的海棠花上,缓缓展开——
那是记忆里熟悉的画面。这半幅残画,北堂朝一个人看了两年,他对着这画醉过,哭过,疯狂地咒骂过,思念过。他的指尖微微扫过那熟悉的带着些岁月痕迹的眉眼,触及季华鸢的那半张脸,食指停在那只清澈的眼眸上,竟是不舍得移动。
“全打开。”季华鸢低声道。
北堂朝努力抑制着手臂的颤抖,将画轴一直卷起的部分缓缓铺开。
季华鸢完完整整的笑颜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那新补上的另一只眼睛里是一模一样的清澈,含着满满的爱意,带了一丝沧桑,却天真不变。季华鸢延伸了北堂朝的衣角,新作上的半幅画里,自己的指尖轻轻地勾着北堂朝的衣角,神色满是带着些桀骜的撒娇。
北堂朝看得呆了,他透过夜色死死地盯着画上季华鸢微微泛起两朵桃花的肤色,真真正正是移不开眼。他恍惚间伸出指,却停在那画上方,若即若离,不忍触摸。
季华鸢看他痴迷的样子,心中甜得像是含了蜜。他微微笑出声,嗔怪道:“我为了讨你欢心,将自己画成这样小家子气,你可得记我的好。不能再为了鹤顶红的事发落我了。”
北堂朝的目光掠过画卷下方的题字,轻声念着画上的字道:“人间再相逢,落花犹存人犹在。子申年,华鸢赠爱——北堂。愿年年今日,岁岁今朝。”他痴痴地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抬头对上季华鸢有些羞赧的神色,低声道:“华鸢,这两日,是我小人之心了。”
季华鸢闻言正色,微微低下头,道:“是我不好,我和你重新在一起身上还带着鹤顶红,对你实在太不公。谢司浥提醒过我,我没留心……”
北堂朝本来晕着幸福的脸色顿了一顿,低声道:“你不说最后一句,更好一些。”
季华鸢扑地一声笑了出来,揽着北堂朝的臂弯,笑道:“你这醋,要吃到什么时候去?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哥哥罢了,我怎么会对他动情?”
北堂朝摇头:“你不对他动情,我也不会允许他掺入你的生活。”
季华鸢微踮脚尖,将吻落在北堂朝唇角,笑道:“好,好。你过生辰,你说什么是什么。”
北堂朝弯下腰将画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重新放好在画架上,低声问道:“怎么突然对我态度这么好了……下午不是还和我宣战吗?”
“北堂朝,你是不是受不了我对你好?”季华鸢好笑地问道,果然见北堂朝神色一哂。季华鸢不再难为北堂朝,轻轻依偎进北堂朝怀里,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轻声道:“你知道吗?从前我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顶上喝醉了,就这样看着星星,慢慢将自己放空,什么也不想。到最后闭上眼,却发现满世界都是你从前的笑脸。”
北堂朝心中一痛,不由得搂紧了季华鸢:“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北堂朝,”季华鸢看着夜空,声音很慢很轻:“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我以后做错什么,你都不可以再转身就走,从此再无音讯——天地间,真的只丢下我一个人了。”
北堂朝只觉得心都要被这人落寞的声音拧出水来,他只能紧紧地搂着季华鸢,用尽自己全部的虔诚说道:“再也不会了。”
季华鸢轻笑,低声道:“好,我相信你。”
两人就这样拥在一起,看着夜空。北堂朝将季华鸢束在怀里,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又喃喃道:“华鸢,我再也不丢下你了,再也不了。”
季华鸢缩进北堂朝怀里,在迎面的夜风中微微眯起眼,小声道:“明天,我就要奉旨入宫了。”
“我知道。”
“你会吃醋吗?”
北堂朝想了想,沉声道:“我会。但我不会生你的气,我也相信你。”
“北堂朝,我想要一个承诺。”
“好。你说。”
季华鸢轻轻勾住他的脖子,道:“等我们将晏存继赶回西亭去,等我从宫里回来,我想我们的家里再也看不见那些我不喜欢的人。你过去两年的那些宠儿,我不计较,但我再也不要听说他们、看见他们。”
北堂朝又收紧了手臂;“好。我答应你。华鸢……对不起。”
季华鸢从他怀里微微挣出来,直视着北堂朝。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通透和慈悲,季华鸢轻声说:“北堂朝,别再说对不起。我们之间,孰是孰非,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说不清了。两杯水倒在一起,早就分不清你我。何必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避之不及(一)
本应是缠☆绵夜,却因为季华鸢第二天一早就要进宫,北堂朝只是抱着他安睡一夜。季华鸢醒来的时候,人还在北堂朝的怀里,他眨眨眼,轻轻朝北堂朝的眼睫吹气。
北堂朝动了动眼睑,睁开眼看见季华鸢,嘴角勾起一个慵懒的微笑:“今天醒的这么早。”
“不是还要进宫么。”季华鸢微微叹口气,刚要撑着床起身,却被北堂朝一把揽在怀里。北堂朝轻轻吻着季华鸢红润的嘴唇,低声道:“大清早,怎么就叹气。这一天都不开心了。”
季华鸢轻轻回应他,裹在被子里的脚也在北堂朝的小腿上蹭了一蹭,道:“好,我不叹气。等一下见了谢司浥,你也不许被他激怒。”
北堂朝轻瞟他一眼:“我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
北堂王当然是沉着持重的人——只要没人动他心尖上的季华鸢。
西亭的彩队今晨一路吹吹打打进城,礼乐响彻帝都,隆重至极。北堂朝刻意没有出门去看,在房里压着季华鸢慢条斯理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早膳,又一直闲坐到傍晚时分,宫里来人催了,才带着季华鸢出府入宫。上马车前,北堂朝将季华鸢打包好的一小包衣物丢回给如松,在季华鸢皱起的眉头下云淡风轻地挽上他的胳臂,道:“带什么行李,你白天伴驾还不够,晚上还不给我回家来?”季华鸢无语,只能随这位霸道的北堂王的意。
依旧是在圣兆宫召开的帝宴。季华鸢这一次是真真正正与北堂朝并排同行,一同步入黄金宫殿。殿内人已满座,只余下圣上下首右侧第一席,季华鸢随北堂朝站定在自己的席前,先向上座的皇帝拜道:“圣上万安。”
北堂治极威严地嗯了一声,看着季华鸢,说道:“朕听闻前几日王府里不大太平,此时见你二人如旧,朕也可放心了。”
“请皇兄放心,臣弟与华鸢一切皆好。”北堂朝朗声回安道。这才转身,对上同排左侧的西亭酒席,见一人眉目间含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身姿倒也算是挺拔,模样也算俊朗,北堂朝挑眉,冷声道:“这位,可就是西亭王褚?”
晏存继面上惯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却是越过了北堂朝,只对着季华鸢招手道:“华鸢,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场下一片寂静,季华鸢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北堂朝神色,果见朵朵乌云已经盘踞在北堂朝的额头,并飞快地向下压开。晏存继像是不知道自己的热情与纨绔之姿已经震惊了全场,继续向华鸢挥手:“数日不见,你又美了!”
这边北堂朝心里本还想着不能中招,却已被晏存继三两句撩拨起了怒火,正欲上前呵斥,季华鸢素手一拦,看似轻柔,暗里却使了狠力将北堂朝死死拽住。季华鸢箍着北堂朝手臂自己上前,温温一笑:“王储见笑了。西亭乃高原之地,子民大多皮肤如蜜鼻骨如峰,听闻王储十数房夫人,想必环肥燕瘦皆纳其中。华鸢只是南怀一介平民,资质平平,只借着读了几句诗书才能有幸站在王储眼前,王储又何必打趣呢?”
北堂朝闻言面色稍霁,却见晏存继面不改色,依旧是嬉笑着回道:“那些庸脂俗粉,实在没什么乐趣。我就喜欢有才之人,南怀皇帝开明,让你给我做半月的伴驾。我听说你画画很好,这半月,你就每天给我俩画上一张合相,我好拿回我西亭王宫去,就挂在我床正上方的房顶上,日日夜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