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回顾一生,有些感叹罢了。”果然,数日不见,阮晏竟苍老了不少。
姜熠听着他们又说了几句,没有离开,只是阮晏说完,向皇后告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要亲自送他出宫。
阮瑶就在那里坐着,看着既是舅甥又是师徒的两人一起出去,脸上端正雍容的表情始终未改。
她已在这位子上如此坐了二十年,即使再坐一生,又是什么难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红颜女,自当不误国。
“师傅。”一路未曾说话,快到上元殿时,姜熠才突然开口,“你说,我究竟适合做皇帝吗?”
阮晏不答反问:“这句话你十四岁就问过我,我当时如何回答你?”
姜熠沉默片刻。十四岁那年,他无意中发现姜炀的事,却迟迟没有回禀父皇,直到自己身中剧毒几乎死去。后来病愈之后,他曾向阮晏询问他是否不适合当皇帝。因为阮晏曾教导自己,皇室之中,尤其是皇子之间,从来只有权势利益,不问亲情,如果要踏上那个万人仰望的宝座,就必须冷心冷情,否则成为白骨的,就只能是自己。
“师傅说,为君以仁,治国以礼,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
“不错,我当年这样说,如今还是一般说法。”阮晏眺望着不远处的上元殿,那象征着天下至高无上的位置和权利的地方,如今笼罩在一片苍茫暮色中,庄严肃穆,静静记述着这波澜壮阔的岁月更迭。
“可是如何才能真正使上下无怨呢?”姜熠眉头仍然紧蹙,“我无心皇位,是师傅教导,为君者若无仁心,必会江山动荡,百姓受苦。而六哥因为幼时孤星之说,母妃之逝,而始终心存怨念,其他皇兄又资质平庸,我才坐了这位子如此之久,可是,为君者仅仅仁德,似乎并不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啊。”
不错,姜熠自认平时谨记阮晏教导,行事理政一直止于仁,对待其他皇子也是孝敬兄长悌护幼弟,可是如今还是兄弟阋墙,而且很可能兵戎相见,祸及百姓,他怎能不在心中怀疑自己?难道果然要如阮晏所说,冷心冷情,心狠手辣,踏着累累白骨走上高台让所有人山呼万岁吗?
“那就要看太子自己领悟了,圣人之言,师傅所教,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若要成为一代明君,总要在圣贤教导下,再有自己体会才是。”
阮晏仍然讳莫如深,也不知他是不知还是无法说明。
目送着阮晏远去,姜熠在原地站了许久,雄浑壮阔的上元殿静立在侧,似乎也在陪着他一道冥想。夕阳余晖,拉长了男人的身影,而那挺秀的身姿,也愈发昂然正直,仿佛凌驾于那冰冷的宫殿之上,更让人无法企及。
三日之后,果然传来了姜炀起兵的消息。阮无羁带着三千先锋,正驻守城外,其他兵马也都正向京城赶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求有造反之心谋害皇上的太子退位让贤,以正国法。至于这让的是哪位贤,大家心知肚明。
朝中大臣,支持者三分之一,再加上心智不坚者,作壁上观者,已然过半。
一时之间,姜熠陷于危困之地。
北宸殿内,常德帝仍然昏迷不醒,林习日日亲自看护,姜熠虽然下令朝堂之事要瞒着林习,殿内的宫人们绝不可多言,但姜熠最近几日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少,脸色也少有欢愉,久而久之,林习岂能不察。
一哭二闹三撒娇之下,阮乘风再度妥协,将事情一并告知了他,总好过事到临头时再来慌张。
不过,林习听了虽然惊讶,却也没多害怕恐慌,姜熠来时,他也神情一如往常,没有向他询问任何朝堂之事。
东宫,书房内,燕云多日不曾出现,如今却陪在姜熠身边,正替他磨墨。
“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姜熠似乎正在临摹古人书法,一页终了,他开口询问燕云,语气平淡。
“回主子的话,一切安排妥当,只待主子下令。”经过之前一事,燕云心结渐解,终于将当年的事放下,不再固执自责,如今倒是轻松了不少,面对太子,也能坦然,而不再抱着一颗亏欠弥补之心。
而且有燕霜日日书信,他一颗沉寂封闭了多年的心,又有波澜四起,难以抑制。
“再等等吧,等乘风回来再说。”
似乎是头又痛了起来,他不自觉地抚上额头。好像自与林习和好,他很少再觉头痛。
燕云见状,上前替他按捏,尽力减缓他的疲惫,只是如今,他眼中只有忠心保护的太子殿下,君臣之谊,全无其他。
“云,你说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半晌,姜熠轻轻开口,也不知他是怎么了,这几日一直在问别人这个问题。
燕云手中不停:“当然,我们师兄弟下山之时,师父就曾说过,主子是一位才德兼备仁孝双全的好主子,晟轩将来能有您做天子,一定庙堂无忧江湖无虑。”
此话倒不是恭维之词,燕山那几个老头小时候就见过姜熠,对他也当真是这番评价,至少要比他老爹好得多。
“云突然这么会说话,是不是看燕霜的信看得太多了,也学会了他那一套。”
姜熠微微一笑,心情轻松,竟然开起了燕云的玩笑。身为他们的主子,又岂能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
燕云手一顿,一张脸顿时红了个透。
“对了,燕雪平时没怎么诉苦吧,我这两年心情不好,他又时常跟在我身边,所以骂得他也最多,如今还让他跑得最远,他是不是又拉着你们抱怨了?”
所幸,姜熠倒也没继续往下说,这让燕云免了不少尴尬。
“没有,他就是平时唠叨了些,若论忠心能干,定比霜儿还强些。”燕云老实孩子一个,照实说了。
“云还真是正直,都改口叫霜儿了,也没有偏袒,还能实话实说。”姜熠一句话就让燕云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他刚刚竟然不知避讳地喊了他霜儿吗?都怪燕霜,自从那日湖边谈心之后,他就一直缠着让自己像在燕山一样,不喊他师弟,而是霜儿,独独与众人不同。
“不过,云对本宫这么忠心,夫唱妇随,本宫也不担心燕霜,他以后必定会更加认真做事,也好替你减轻一些啊!”
不愧是太子殿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都不能述之万分之一。
房内主仆两个随意交谈,缓解大战将之前的沉闷,完全没注意到房外的人。
不过也是林习有意放轻脚步,他轻功卓绝,要做到不被人察觉倒也不难。
轻咬嘴唇站在那里听了,林习眸光越来越坚定,透过窗户再看了姜熠一眼,他转身向外奔去,到无人处拔地而起,几个腾跃,须臾便消失在了重重宫殿之间。
自从知道姜炀起兵胁迫姜熠的事,他一个人细细思忖良久,虽然平时对这些不甚在意,可是也非愚钝之人,其间缘由,再经阮乘风点化,他自然想通了一切。
红颜祸水,他不是红颜,自然也不要当这祸水。
姜炀之心,他不是不知,可是自己从未给过他机会,入京之后两人也鲜有交汇,一直以为时间一长,他那份心淡去,再见亦是朋友。
可是原来他执念竟如此之深,当真是林习没有预料到的。既为姜熠担忧,又对姜炀自责,想了又想,他还是决定去见姜炀一趟。
一刻未停出了皇宫,林习见街上人烟稀少,商户闭门,一片肃杀之气,这才知道情况已经一触即发,也庆幸自己这一趟出来对了。随意拉个人询问城外驻军在哪里,他马上又奔向西门。
阮无羁正在巡查兵马,他面色坚毅,却也带了一丝沉重。毕竟,这一仗不是为了守家卫国,驱逐外敌,而是要与曾经同阵临敌的将士们兵戎相见,这让人未免有些黯然。
可是,当初曾经答应过,一生照拂帮扶于他,最重信诺,只要姜炀有话,即便众叛亲离,他也义无反顾。
手下副将又来禀报,阮乘风已在他帐中等了几个时辰,又来催促。
沉默片刻,阮无羁终于打算去见他一见,如今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益,倒不如把话说清,让他死了这条心就此回去吧,也省得自己心烦。
刚走下高台,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城门直落而来,他正要起身迎敌,就看清了来人是谁。
“带我去见姜炀,我去府中找他,他不在,你肯定知道。”
刚一落地,气都不带喘匀,林习就理直气壮地冲着阮无羁喊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带你去?”阮无羁挥手让那些围上来的兵士退下,他冷颜看着林习。
这小子一看就长了副祸国殃民的样儿,还差一点成了他“弟媳”,当真是对他喜欢不起来。
“因为你是阮哥哥的大哥,是晟轩朝威风赫赫受人称颂的大将军。”
林习双臂抱胸,努力站直身体抬起头来,以免让自己阮无羁身边看起来太过矮小。
阮无羁一愣,这小子果然伶牙俐齿,两句话句句不曾落空。
“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找,虽然我不会武功,但是你这些兵也拦不住我,我在里面胡跑一通,让他们队形散乱了也好。”
林习说着就打算付诸行动,飞身一跃就到了旁边的高台上,挑衅地俯视着阮无羁。
于是,大名鼎鼎的阮将军就看着他飞上飞下地耍了一场把式,简直哭笑不得。身边的将士也都是无语,这从哪里突然跑来一个无赖,虽然看着相貌不错,但行事作风还真不是普通人架得住的。
阮无羁带领的这支先锋军,是西疆军队中的龙虎之师,不止骁勇善战,更是军纪严明,岂是一个林习就能搅乱的?
不过,林习这一番胡闹也不知哪里打动了阮无羁,他竟然答应带他去见姜炀了。
“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跳起来一拍阮无羁的肩膀,林习笑嘻嘻地说了一句,浑然不觉身后因为他的动作已经严阵以待的兵士。
阮无羁却是一怔。我们?不知这“我们”里,都包括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
☆、终究有奇缘,或恐是他人。
林习走进帐篷的时候,姜炀正伏在案上小憩,大战将至,他也是好几夜不能安眠。
听到声音猛然从梦中惊醒,看到正踏着清晨光辉而来的林习,如五彩粉尘一般的日光模糊了他的眉目,让姜炀无法辨清,他嘴角是否含笑?一如江南柳镇,青梅堂内,他从夕阳余晖中走来,脸上一抹亮若晨星皎月的笑意,温暖了自己一颗冷寂多年的心。或者,一如十年前那个暖冬,母妃在光影背后向自己招手,笑容温婉恬淡恍若隔世,从此成为一场自己永远难以逃脱的梦。
近了,他走得近了,可是他面上非但无笑,竟然还有一丝冷意,这让刚从梦中惊醒的姜炀又再度入梦,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姜炀?”
一声熟悉的呼唤,终于让他有些清醒。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林习,不是一梦。可是为什么,他不再含笑了呢?那种能让自己忘了灿烂日光的笑。
“我来找你,是劝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所有人。”
林习见他毫无反应,似有异常,可是心急如焚,他也只能开门见山,直抒来意。
可是姜炀非但没有回答他,反而忽然微微一笑,起身走到他面前,拉着他就往外走去。
林习本想挣扎,可是看着执念太深、已入迷境的姜炀,他又放弃了,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