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她,是我一个人的事。
可是此时此刻,她说,她成亲了。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坚强。
“你爱他么?”我仰头问。
阿冉反问我:“你娶张氏,是因为爱么?”
我抓住阿冉的手,说:“那不一样,我娶她是身不由己,可你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完全可以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阿冉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轻描淡写道:“我和他都有沉重的过去,年纪相仿,又师出同门,性格也合适,为什么不能携手白头,共度余生?”
我听了忽然很委屈,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不觉的,任清欢走到我们面前,对阿冉说:“夫人,你先回去吧。”
阿冉冷冷对答:“夫君跟我一起走。”
任清欢将阿冉扯到自己怀里,双臂环绕着她,“你生孩子很危险,听话,拿掉它。你要是喜欢孩子,我们可以收养很多很多。”
阿冉没有推开任清欢,而是昂起头直视他说:“我要生下来,这孩子是你欠了重水的,父债子偿。”
任清欢歪头,“哪怕夫人赔上性命,也不后悔?”
阿冉嘴角带嘲:“我非贪生怕死之辈。”
任清欢大笑着朝我望来,眼神凄凉,“看到了么,输的人明明是我。”
我看着阿冉倔强的背影,心里却比刚才更加难受。任清欢赢了人,输了情。我呢?我不仅输了人,还害她有性命之虞,更是败得一塌糊涂。
殿内燃着清袅的昙花香,十八麒麟铜灯已经灭了十二盏。殿门外,侍女提着的宫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夜风一吹,连着人的衣袂都翩飞了起来。
月凉,心更凉。
…………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皇后张氏诞下龙子,讳厚照,弘治五年,立为皇太子。
太子年少时粹质比冰玉,娴于礼节,性聪颖,好骑射。上溺之。
弘治十八年四月上旬,圣上因病停止视朝。
同年五月初五早间,圣上病势加重。晌午时分,命内侍率随从飞马急召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内阁大臣入乾清宫受遗命。
…………
我头缠杏黄色软缎折角头巾,身穿白色绛纱睡袍,齐肩以下盖着厚被。皇后愁容满面地坐在我的龙榻前,半碗残药仍放在几案之上。
刘、李、谢三人疾步进入寝宫,姒锦让他们免礼,然后转过身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皇上,皇上,刘健几位到了。”
我半张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来了吗?来了就好……”
三人俯伏在地,齐声说:“臣等奉召来见,恭祝圣主安宁!”
姒锦用手势招呼他们起身,命内侍搬来座垫,赐坐。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内侍赶忙送上细狐毛大氅袍,但我刚扶榻欲起,便无力撑持,只好再躺下来。姒锦搀扶我侧卧,面朝外边,将被子盖好,以便与刘健等人说话。
我微微睁开眼睛,凝神望向榻前的三位重臣,声音稍有提高:“朕有话要和你们说。”
刘健等三人赶快又跪下,由刘健代奏:“臣等恭听圣训!”
姒锦挥手让内侍们退出。
我还是艰难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姒锦扶着我倚靠在龙床上首处,在我背后安置好软垫,半身仍盖着厚被。我又歇息了一会,才喘着气说道:
“朕自登基,便与三位卿家相处。多年以来,可说君臣相知。朕总是惦记着三卿襄辅之功……”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俱已悲痛垂泪,姒锦更是泣不成声。
我继续说:“朕今年三十六岁,十八岁时继承宪宗纯皇帝基业,今又十八年,本期与诸卿共相扶持,以臻郅治。但是,上月突发恶疾,脏腑绞痛。寝食俱废,服太医药,了无疗效,反而日见加重,看来沉疴难起,寿限已到,是要与先生们诀别了……”
刘健强忍着哀痛,安慰说:“皇上龙体素健,一时患病,是必能康复的,臣等切盼珍摄。”
我嘴角挂上一丝苦笑,摇头说:“朕自知之,人命寿夭是不能勉强的……”
继而又断断续续地说:“朕并非昏聩暴戾之主,但亦非振作有为之君……朕守祖宗法度未敢荒怠,但未能弘扬祖德,严肃朝纲,实是有负祖宗的重托……”
说到这里,我闭目歇息,寝殿的气氛更加凝重,整个殿内只有我轻微的喘息声,皇后和三臣低低的哽咽声。
过了好一阵,我恢复些许精神,话题一转,着重交代后事:
“朕身后,陵墓建筑不准过费,随葬器物,必宜简朴,玄宫内只停放朕及将来皇后的两副灵柩,朕无妃嫔,玄宫可以节省安静,总在与民休息。皇太子厚照年已十五,未选婚,不必拘泥三年大丧不婚的老规矩,可命礼部筹备,于今年办理大婚。”
这两件事交待完毕,我示意让伏跪在地的人都起来,招拢他们走近前来。姒锦仍坐在榻边,刘、李、谢三人躬身恭立,我郑重地叮嘱:
“皇太子年轻,又好嬉游逸乐,近来有关他渐涉荒荡的传闻,朕也知道,这是朕最放心不下的大事,请先生们认真辅导他,要帮助他读书明白道理,勉为令主。”
我紧执着刘健的手,轮番望向李东阳、谢迁,语带恳托地说:
“三位卿家都是顾命大臣,辅导嗣君不易……希望能铭记朕诀别之言……”
话未说完,我已将近气竭力尽,睁眼强望,嘴角歪斜颠动,吐音间断不清,意犹未尽,情难割舍,恍似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丝火焰,而现在也临近熄灭了。姒锦慌忙命传太医,刘健等饮泣叩拜辞出。
三臣退下后,我颤抖着握住姒锦的手,热泪滚落,嘴唇张合之间,已然无声:“锦儿……和阿照……要亲切和睦……才好。”
姒锦哀泣着低声回答:“阿佑放心,锦儿视他如己出……”
我安心地阖眼,短暂的黑暗之后,视野里出现一片强烈的白光,光芒渐淡,我回到了幼年沉在河里的时候,可是这一回看到的景象大大不同了。从水底抬头,透过粼粼水波往上看,宫墙内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河畔凋萎的枯枝上钻出了嫩绿的芽叶,叶子眨眼间长大茂盛,一树华盖满目翠色,低矮的树丛中开出了姹紫嫣红的繁花,虫鸟和鸣,一派生机蓬勃。
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重水。”
于是奋力上游,破出水面,甩了甩头,抹去脸上的水。碧空湛蓝,清风徐来,空气中有淡淡的莲香飘散。我身上落满花香,眼里起了雾。
侧头望去,岸上一袭如雪的白衣在风中轻舞飞扬。
她容颜如初,神情恬淡,逆着日光俯视我,整个人仿佛是透明的一样,好不真实。
“重水来晚了,为师很不悦啊。”
那语气,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忍不住笑起来,开口竟是脆生生的童音:
“师父饶命,徒儿再也不敢了。”
恍若一曲地老天荒,流年偷换,前尘往事,不过大梦一场。
这次,就让我永远醉下去吧。
【全文完】
《不胜人生一场醉》沉虞 ˇ番外一ˇ 最新更新:2011…02…19 10:52:04
一、
我的名字叫兰惠。
是京城世家吴府的丫鬟。
在进吴府之前,我是一个流浪街头的乞儿。
我本是这一条街上年龄最小长相最可怜最博人同情的乞儿,但是自从阿冉来了以后,我的生意多半被她抢了去。
阿冉是我的朋友,捡到她的那天,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色憔悴双颊凹陷,光着脚丫子踉踉跄跄走在街上,露在外面的细胳膊细腿儿比筷子还瘦,似乎随便一碰就能折断了。
当天我超常发挥,收工的时候数钱数到手软,划拉出要交给干爹的那份,剩下的全归自己私房了,我那个高兴啊,因为私房钱攒得越多,我就能越快赎身。
这乞丐吧,一有钱就倒霉。天黑时分,我怀揣着鼓鼓囊囊的一包铜钱往家里去,一个高兴没看路,就被横在路中间的东西绊了一跟头,刚爬起来准备继续走,裤腿儿又被一爪子扣住,愣是动弹不得。
回头,就见一颗脏兮兮乱糟糟的脑袋,在我腿边蹭啊蹭的。
“饿……”
没错,她就是阿冉。
要是我有一双能透过表面看穿本质的火眼,打死我也不会捡她回去。
二、
我的名字叫兰惠。
可是进吴府之前我没有名字,干爹叫我傻妞儿。
我捡了一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回去,干爹一开始火冒三丈,批评我乱捡垃圾,后来给垃圾擦了擦脸,干爹立马笑逐颜开,认了垃圾做干女儿,给她取名叫傻傻妞儿。
傻傻妞儿醒了以后悄悄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阿冉,还说她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蛇君子和蝎美人的关门大弟子的……童养媳。
不管阿冉从前是什么,总之她后来成了干爹的又一个干女儿,肩负着上街乞讨的艰巨任务。干爹念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便让她跟在我身边学习一月。
一月之后,阿冉出师了。
她的脸皮比我厚,讲故事讲得比我惨,模样儿看着比我瘦……最重要的是,她的故事是干爹绞尽脑汁通宵编写新鲜出炉的,而我的故事已经连路边的野狗都听腻味了。
所以说饭碗被抢,是理所当然的吧。
三、
我的名字叫兰惠。
终于要讲到名字的由来了,泪流。
其实过程很简单:干爹又去赌——他欠了一屁股债——他决定卖女换钱——吴府离咱家最近——管家在众多人里只挑了我和阿冉——我和阿冉被卖进府当丫鬟——我有了名字——兰惠。
阿冉就比较悲剧了,她的新名字叫珍珠。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没文化,是管家嘴里念叨着“珍珠入堂,兰惠吐芳”就把我俩的名字给定下了。
当丫鬟可比乞讨轻松多了,只是不太自由。阿冉倒不计较这些,只要不逼她回去继续当童养媳,她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快活。
更何况,阿冉还有一身令我咋舌的轻功,区区院墙哪里能困住她?
想我第一次见识到她的轻功,久久不能回神,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么厉害,那时怎么会饿倒在路边?”
阿冉不明所以:“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我猛敲手,“当然啦!要是我有一身轻功,早就偷遍大街小巷了,又怎么会饿着自己?”
阿冉目瞪口呆。
不过她开窍很快的,自从我提点过后,她每次溜出去都能带回很多好吃的。
大口朵颐着阿冉偷来的红烧猪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足。再看看灰头土脸蹭了一鼻子油烟的阿冉,我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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