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半晌,临空忽的不知想起什么,伸手于地下摸索几下,而后执起一物,原是他那柄常执于手的折扇罢了。他艰难行了几步,自然牵连了身上未愈的伤口,立时有血而出,疼痛万分。
“若你认识荀华,便替我将此物交与他手中,且与他讲,我一切安好,望他莫要记挂了。”临空垂眸,他想他这一生许是要在这石头里安安分分地待着直至魂飞魄散那一日。
临空将折扇缓缓递出石缝,没有意料之中的被法术所阻,而是顺利地便将折扇递出于石头之外,他不禁有些庆幸,当真没有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
那人自是认识荀华,记忆当中一百年前有只狐狸闯入天宫,说是定要赐他一个仙位,那只狐狸修为虽高可到底也只是只妖怪,众位仙家自是摇首说生怕他浊了天庭的仙气便将他赶回凡间,于是之后之事便如传闻所说。
那人将手中折扇展开,便见扇上题字二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人不禁莞尔颔首应声:“好。”
第二十章
已是三更,荀华府中仍是灯火通明,庭院中栽有数十佳木,依稀所见于佳木之后的人影。那人虽是生得俊逸,只是眉目间倦色与虚弱已是显见,他手中正握一支玉笛立于池塘前,夜风徐来,池水泛起波澜。
他旁尚有一人,身着一袭玄色衣袍,衣上以银线镶绣云纹,墨发以冠绾起,幽绿眸子正带笑意,将手中执着的折扇放于掌间打了几下发出声响,而后展开轻摇,荀华转脸,看他那双幽绿眸子不禁心生不耐,亦不知他今夜寻自己所谓何事。
只是毕竟为客,此人昔日还是个神仙,总要予他几分薄面。荀华这般想着,心下不耐之意已然淡去,他阖上眸子只觉疲倦,那人既是何话也不说,自己也没必要先开口。
那人悄然看了他一眼,见他好似不想言语模样,自己便先开口道:“临空说他一切安好,望你莫要记挂。”说着便将折扇递去,“这小妖怪的字不错。”
荀华甫一听到临空,眸子便立时张开,低眸看了折扇许久,看着扇上所题的字,他不禁忆起昔日临空尚在自己身边时,他问临空扇上的字是何人为他题的,如今已隔许久,他倒也忘了彼时临空是如何回答。
待到荀华将折扇接过,他忽的开口问道:“你府上可有什么吃的?”
“怎么?”
“你徒弟此刻定是饿了。”
荀华闻言倒也没说什么,他将折扇收入袖中,随后唤人送来几份甜食,荀华垂眸叮嘱:“临空爱吃甜食,且他向来嘴馋,你可要好好照顾他,若是等到五百年后,临空有何不妥,我便教你何为痛苦。”语罢,他便将甜食交与那人。
待到他拎着甜食缓步离去,荀华方是一阵咳嗽出声,禁不住便呛出血来,身旁小厮所见忙上前搀着荀华往竹安房中行去。那扇薄门依是虚掩,轻力一推便就进去,荀华看着躺于榻上的竹安面容已是青紫,他心下不禁一阵难受。
先是竹安,后是临空……
荀华摇首苦笑,只道连天也要灭他,他修为本就可成仙,不过一句妖怪恐会浊了天庭仙气而将他逐回凡间,他又怎能不恨不怨?他看着临空为自己受千刀万剐,他又怎会不心疼?他记忆当中,是昔年自己与临空之事,除此之外,他再记不得其他。
玉帝老儿说要自己将临空的丹青撕成碎片,方才能于天宫中赐自己一个仙位,他虽是动心,只是想到临空魂飞魄散心下依是不禁难受起来,他终是不忍看着临空那般。
等他五百年,又有何难?仙位之事,再想他法罢。
荀华看了许久,他方才开口:“回去吧。”
小厮应了一声,而后搀着荀华回去房中,殊不知有一孩童正待荀华离去,便就进去竹安房中,孩童咬唇望望四周,见并无他人,便安下心,行近竹安榻边,随即自掌中执出一粒黑乎乎的丹药,而后便往竹安嘴里塞去,完事后,他便拍拍小手,得意笑容现于脸上。
临空此刻正倚着石壁看石缝外的景色,夜色笼罩,他其实看的模糊,只能依稀看到遥处叶子随风飘落。他看了许久,只觉颈项酸麻,便又转了回来,自地下随手拾起石子胡乱敲着。
“小妖怪。”
临空寻声望去,入目的便是一双幽绿眸子,他抿抿唇,将手中石子扔向一处,双手于地下一撑便就起了身。
“你师父给你的。”他正想望缝间塞去,怎料如何塞亦塞不进,见临空正好奇盯着自己,他便将东西打开,挼起一件糕点便递去给临空。
临空怔了怔,尚未反应这是何物,只是鼻间嗅到香甜,再不作他想,便就着那人的手一口咬住轻嚼几下随即咽下肚中,腔内满是桂花香甜,他确实爱吃甜食,几件下肚亦不觉腻,他想若是此时有茶水伴下肚,口味定是更佳。那人带来的甜食竟是不过一会儿,便被临空吃完,他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盒子不禁一怔,而后便是一阵笑,料不到他当真馋得很。
瞧着临空舔着指上残渣半晌,才听到临空问道:“他可有说些什么了?”
“没有。”他摇首,见临空满是失落垂眸,他便敲了敲石头让临空抬眸看着自己,“我叫云鹤。”
“哦。”
“你扇上的字,可是何人为你题的?抑或是自己所题的?那字当真不错。”
“嗯,我题的。”临空心虚道。
他怎会忘了折扇上的字是何人题的,只是而今听到云鹤这般赞赏……
“小妖怪竟还识几个字。”
临空闻言,心下不禁生了恼意,原他这般瞧不起自己,什么叫做“竟还”?他临空既懂书画亦会作诗的,若不是自己初初化为人形之时遇了荀华,不定现下是个私塾先生。临空拂去红衣上的灰尘,亦不想与云鹤多说,旋即回身盘膝倚壁坐下。
困乏之意缓缓而来,他将衣裳拢了拢,便将眸子阖上入睡,云鹤看他如此倒也没想着打搅,只是难得有人愿与他一同清谈,云鹤倒有几分不舍离去,他思量许久,便自躺下大地,以臂而枕。
于石头里的日子自是过得无趣,不知觉间已然过了几年,说是天上一时,凡间一年,不过几年临空便觉难受至极,他身上的伤已然好了不少,亦是缓缓生出皮肉,只是臂上依稀见有白骨,不过衣袖掩住倒无大碍。
虽是立夏,可此处依是微寒,此时临空口中正叼着一根草,一腿搭上另一腿上,满是逍遥自在,现下他与云鹤交情甚密,亦是略知云鹤昔日之事一二,云鹤确实是神仙,不过是行运拾来的仙位,此事说起,就连云鹤亦是有些不信。他说成仙那日正是夜晚,彼时月黑风高,孤月无星,月色全无,此等词语俱出,临空彼时便不想听了,云鹤见他不耐,便轻咳几声随即入了正题。
他说是遇了一白首老者,当时老者闭目倚着树木,也不知死活,他小心上前,伸指于老者鼻下探他鼻息,不料竟是鼻息全无,他不禁一怔,而后吓得退了数步,忽的不知被何物所绊,竟是跌下地去,而后便见杂草中有一颗朱红丹药,他好奇拾起左右看看,亦不管是什么,便就放入口中,而后之事,便就成了神仙。
彼时临空听完,还轻挑眉梢问道:“此事当真?”
云鹤展笑,自地下扯来一根草便递去给临空:“当真。此事便是如此荒谬。”说到此,他不禁忆起往事,想罢,一声轻叹,只觉平淡日子得来不易。
一朝繁华,一朝衰落,只道是世事难料。
临空难得自叹,他吐出口中的那根草,望着石缝外的景色,已是万般无奈。他不知待到自己回去凡间,那人还会识的自己么?世事难料,确实不错。临空轻叹摇首。
第二十一章
年月又去了许多,秋去冬来,今日已至立冬,细雨伴雪纷飞,丝丝寒风透入石缝间去,临空两只胳膊支着下颔,好似不觉有寒意。云鹤来时,便见他望着前处发愣,他唤了声“小妖怪”,见临空仍不理会自己,便又道:“我适才摘了几个野果,你若不理我,我便独自品尝好了。”语罢,挼起一个果子便要往口中送去。
果真不出所料,临空立时起身上前,满容慌忙,他当真怕云鹤一个果子也不留与他。云鹤见他终是愿来看自己一眼,便将其一野果分成几块,皆一一递与临空,野果汁水顺着他的指尖滑落至手臂,而后临空低首便要舔去,他尝了尝汁水,只觉汁水甜中微带酸涩。
“下回想吃什么?”
“烧鹅。”
云鹤闻言,只想予临空脑袋一记打。
“再说。”
“烧鹅。”临空依是坚持,但见他墨黑的眸子隐隐带着笑意。
“……”
“抑或是烧鸡。”临空歪着脑袋想了想,续道,“这天寒,我想吃绿豆粥,消暑。”
消暑与天寒可有何关系?云鹤实是无语,初初相识之时,他还待在石头里不愿理会自己,只是而今与他相识已久,甚么胡话亦会出口,从不识得思量再三方可出口言语。云鹤摇首,也不再多想,若他想要的,自己便为他画出来让他看着,好让他去了这嘴馋的性子。
临空舔了舔唇,正自想着明日吃着烧鸡的模样,想着想着便觉越发的饿,见云鹤尚未离去,他便开口道:“我……我还要。”临空难得心虚。
这一百多年来,日日皆是等着云鹤送吃的来,久而久之,他亦是惯了有云鹤在此的日子,他也曾问云鹤为何要待自己如此之好,彼时云鹤闻言,而后轻笑,只将果子整个塞入临空口中,便答什么有的吃便是了。临空将果子取下,撇了撇嘴,也认为如此。
思绪还来,见云鹤暗自窃笑,不用多想,应是笑自己吃的总比别人的多,临空心下生了恼意,却又不敢得罪眼前这主子,若果得罪他,日后还不知能不能吃上一个果子止渴止饿。
“吃吧。”云鹤淡然道。
临空展笑,忙张口便要人喂他吃下,怎料入口的竟是一根草,且根部还带着泥土!
临空将草含于口中半晌,方才回神过来,随即将草吐出来,他举袖使力抹了抹嘴,满是恼怒地瞪着正自窃笑的云鹤。
“哈哈哈……”云鹤甫一对上临空的眸子,便再禁不住笑意,只笑得东倒西歪,又想起适才临空呆呆傻傻地张口模样,他只觉他不仅有趣且还好笑得很。
良久,他方才止住笑意,抬眸看看临空,见他面色平静,眸中已带愠意,他也知自己惹恼了他,于是云鹤敲敲石头,而后开口问道:“诶,生气了?”
“我非小气之人,你若笑便笑去吧。”临空闷闷答道,而后坐于地下,执起一块石子于地下胡乱划着。
他不过是想起昔日与师父一起居那客栈时之事,他想起那时自己因穿一袭红衣,而成日遭人讥讽,临空眨眨眼,觉有酸涩之意,他确实是想回去了,想回去荀华身旁,那便什么也不惧了。
云鹤怔了怔,终是无言。
日子又去了许多,临空听云鹤说尚有几日便要过年,还说除夕那日往凡间去给临空带些肉食,临空闻言心下甚为欣喜,自是有些盼着除夕快些到来。他在此已然有一百年之久,这一百年里,他自是悠闲自在,时而便于心下暗自算着自己的岁数,只是有时就连自己也忘数到何处。
临空此时正躺于地下,但见他一只胳膊支着脑袋,一腿搭上另一腿上晃着,“云鹤,除夕那日你定要去寻我师父。”
“小妖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