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孟秋北迟疑了一下,“不若避居咸阳?”
田晋南叹了口气,“我本齐人,又能避居何处?”
孟秋北顿觉他有些迂阔,孟秋北本是鲁人,鲁已灭国,所以孟秋北对祖国并没有太大的概念,见田晋南居于危墙之下却不肯避趋,不由劝道:“天下诸侯你打我我打你数百年,总归是要归于一统的,到时候故国又要到何处寻?”
田晋南微怔,自春秋至战国,诸侯已称雄百年,自己也从未想过会有大一统的趋势,不由对孟秋北所言刮目相看,但思及自身,终归还是没办法弃齐国而去,索性也就不再争论,只就事论事地道:“燕齐两国切入极深,你来往商路当是知道,齐国大宗事务,买主都是燕国,而燕国的皮革、木材历来也是齐国的货源,如今有了这禁商令,说起来还是燕国受难更甚,据我所知,只盐一项,燕国便捉襟见肘。”
“你的意思是我这一批货应出向燕国?”
“是——”田晋南不禁暗赞孟秋北机敏,“以大船出海,直下辽东!”
孟秋北摊手,“我哪来的船?再说了,辽东冰天雪地,能有多少商人?”
田晋南笑得神神秘秘,“非是商人。而是燕国新军。”
孟秋北愕然,略一思索,便道:“只是我毫无海路生意阅历……”话未说完,田晋南便打断他:“我相信你。”
孟秋北顿时一噎,摊手叹道:“好吧,士为知己者死,我便应了这差事。”
田晋南淡淡笑了,将孟秋北拥在怀中,“田氏的船拨给你用,水手都不要你操持,我要将生意逐渐转出临淄,即墨海事的事就全部拜托给你。”
“好。”
转眼三年,孟秋北便成即墨赫赫有名的盐商。
“东主,出事了。”孟秋北一睁眼,只见吕吉安不断摇着自己的肩膀,满脸焦急之色,孟秋北懒懒起来,一夜好醉,还未睡足就被吵醒了,心中当然不快,但见吕吉安如此乱象,定是有大事,便吩咐人绞了个帕子,仔仔细细擦着脸,讥道:“又不是燕国打来了,如此慌忙是为甚?”
吕吉安正色道:“燕国集结五国兵力南下——”
得此一言,孟秋北手中的帕子落了地,陡然转过身来,道:“收拾行装,直奔临淄!”说罢欲走却被吕吉安拦腰抱着了,“东主何其糊涂!如今临淄几若危巢,整个齐国外强中干难以支撑,主东此时应速速离开即墨才是啊!若战事一起,流民塞路,主东带着财货,想走都寸步难行啊!”
孟秋北知道吕吉安说的是实话,他忽然静下心来,极有条理地吩咐道:“关闭盐场,整理财货,派人联络田氏商社,田氏商社未走的人,可随同我们一同离齐,去老根基陈城,此事你去办——”
“那主东你?”
“我要去临淄。”孟秋北斩钉截铁地道。
“不行,不能去。”
正在两人僵持之时,家老匆匆自门外走来,低声道:“田氏商社的总事带了人已在外面了,还带了他家主东的传书。”
孟秋北一把将吕吉安掀翻在地,打开密书一看,只有寥寥数语,是田晋南的字迹:“田氏与国共存亡!君应速海船出齐,休得北上临淄,纵君身死,于事无益,静养蛰伏,自待重聚之时。”
孟秋北看罢,只觉天旋地转,费了好大功夫才撑住自己的身体,声音颤抖着道:“将田氏族人编入,立即离开即墨。”说罢,瘫倒在地。
在孟秋北离开即墨不久,田晋南就决定北上即墨了。本来这只王族支脉百年来都是以商事立身,合族未有一人为吏,在济西大战未起时,族人就纷纷打包行李,欲远赴他地,以田氏之财,只要离开这战乱之地,到哪里都可以东山再起。
真到要离国的时候,田晋南却迟疑了。
破国之时,老齐人岂能坐视不理?
当夜,田晋南击鼓聚众,核心只有一句话,邦国兴亡,国人有则,田氏应与齐国共存亡!若有道不同者,可自行离去。
令田晋南感慨而意外的是去,全族近两千人,竟无一人离去。
自此后,田氏进入了举族皆兵的状态,田晋南将精壮男子编为一队,抽调修习过击杀之术的技士为精兵,并组成战斗单元,配以战马、弓弩、武器而形成了族兵,老弱妇孺则为辎重支持,商社百骑由田晋南统帅,全力统筹各方。
田氏一行人忙足一个日夜,待兵成事定,财货装车完毕,济西大战的战报也便传了过来,触子所率领的四十余万齐军全军覆没!
家老望向田晋南,“东主,走还是留!”
田晋南决然道:“留!还有一场大战,田氏现在不能走!”
只是,出乎田晋南的意料,大战三日后便来临了,而达子统帅的二十万齐军不堪一击,全军败走,齐国王族举族逃出了临淄。
田晋南望着漆漆夜空,握拳透爪,痛心疾首地下令:“举族东上,直奔即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田晋南到达即墨的时候,即墨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作为齐国最后一座军备完善的要塞,即墨已经被各地的难民围堵拥塞,成千上万的人试图进入这座小城,驻守当地的即墨令不停地疏导着难民,然而却依旧是杯水车薪之力,待到田晋南到来时候,即墨令已卧病在榻,整个即墨调度不灵,百姓冲击府衙,岌岌可危。
不毁于外患,即毁于内乱。
“即墨田氏求见。”
即墨令轸子闻言大喜,他昔年与鲁仲连有旧交,从鲁仲连处听闻过即墨田氏之名,当年鲁仲连奔波列国,便是田晋南以田氏旁系之名资助于他,所以在鲁仲连看来,田氏便是当之无愧的“义商”。
“临淄田单,拜见老将军——”田晋南鞠躬道,轸子支起半边身子,拍着床沿道:“快,先生教我!”
“怎敢!”田晋南跨前一步,现处乱象之地,田晋南自然也不推辞,直言道:“依在下拙见,即墨野外人数共计应在二十余万,若利用得到便是抗燕的军力,若利用不当,便先捣了自家城墙,而在下一路行来,见此次逃亡举族而来者以商人居多,若老将军肯信我,我便以商旅之身,说动各族族长,令青壮年成军,驻守即墨野外,妇孺老幼入城养息!”
轸子闻言大喜,“即墨安危,全赖先生谋划了!”
田晋南说到做到,即召即墨城外难民族长前来,二三十人议事完毕,均赞同田晋南所说,于是忙了数日,终成精兵十余万,各自操练,一时间即墨秣兵历马,一派众志成城的抗燕气象。
天明,燕军来了。
田晋南与轸子立于墙头,燕军成三路而来,天边陡然一列黑云滚滚压来,遮天蔽日。
“我自领军居中冲杀,将军领骑兵兜住两翼,如何?”
轸子豪情顿起,“好!老夫数十年未曾上阵,今日就于先生共同御敌!”
“列阵——”
田晋南自领中军,见燕骑雷霆而来,倏然想起了孟秋北,那些和他浪迹临淄的日日夜夜,也不知他现在落脚何处,还好吗?是不是依旧每日烂醉如泥?
这么想着,田晋南举起了手中的长矛,面对着一箭之地外的燕军,号令中军,“杀!还我河山,复我大仇,宁死不退!”
潮水一般的人拥了上去,那一刻,田晋南觉得自己像一枚树叶,整个人飘回了临淄,飘回了刚结识孟秋北的那个瞬间。
大战,止于午后。
田晋南拼死回到即墨城中,在看到轸子头颅被挂起的那一刻,他脑中忽然空白了许久,尔后一股怒火席卷了全身,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强硬地回应了燕军的威胁,最后两个字:休想!之后,田晋南便被即墨城中爆发的为轸子老将军复仇的呐喊声淹没了,直到燕军退后扎营,田晋南这才带着自家骑士重新踏出了即墨城。
万里平原暴尸处处,乌鸦秃鹫争食。
三更,田晋南寻回轸子的尸体进城了,满城百姓,层层叠叠人山人海却沉默无言列队于路旁,田晋南双手托着轸子的尸身,一路走到了府衙,人们自发地跟在他身后,田晋南转过身来,沉声道:“老将军回来了。”
人群中站出一位苍苍老者,“全城合议,愿由先生执牛耳。”
成千上百的人,齐齐一躬。
田晋南眼眶一热,扶住老者,“诸位以生死相托,田单宁死不负。”
此一诺,六年。
……
鲁仲连来到了陈城。
陈城,楚国北部重镇,商旅大都,孟家根基便在此处。鲁仲连牵着马,从一群精壮汉子中挤出一条路来,同数年前在临淄一样,孟家依旧还做着伐木的生意,鲁仲连挽住家老,“你家东主呢?”
家老一见是旧人,立即牵住鲁仲连的马,道:“先生随我来。”
自从即墨仓皇而出至今,孟秋北已在陈城住了三年,这三年来,大宗生意全部交给了吕吉安打理,孟秋北本人只做一项:大型武器器械。
鲁仲连找到孟秋北的时候,孟秋北正在仓库清点云车数目,待回过脸来,两人都哽咽一声。
“数年奔波,鲁仲连苍苍老矣!”孟秋北叹道。
“君在陈城,何以成这般模样?”
这三年日月将孟秋北熬成了精瘦的人干,在幽暗的仓库中,两只眼睛放着精光,人若火把。
“田兄有消息吗?”孟秋北挽住鲁仲连,连声问。
“有——”
孟秋北立即撇了手中竹简,吩咐家老设宴,带着鲁仲连就往内宅去,整整三年,与即墨不通消息,鲁仲连能亲来,就证明他还活着!
孟秋北心情激荡,实在无法等鲁仲连吃完,搬了张案子坐在对面,听鲁仲连边吃边说。
即墨孤城抗燕,田氏的家底全部打光了——鲁仲连抬起头,面对着孟秋北,当初接到田晋南的传书说要他找孟秋北支持抗燕时,鲁仲连还曾疑惑过,纵然田晋南同孟秋北私交深厚,可孟秋北作为一个商人,能义无反顾地支持这宗丝毫看不到利益的生意吗?
“你只说,要什么?我总想着也许他未死,而燕围即墨三年不下,也许就需要我举力相助,所以这才留心做武器器械生意,只要他提出来的,我一定会弄的到。”
鲁仲连愕然,转过神来便长身而起对孟秋北深深一躬,含泪道:“先生高义……”
孟秋北架住他,“我今生与他生死一体,这样的话,鲁兄不要再说了。”
两日后,孟秋北与鲁仲约好,每三月送货一次,鲁仲连得信立即回书田晋南,孟秋北拦了一下,道:“能不能让我写几句话带给他?”
鲁仲连点点头,“不宜过多,你写吧,我来送。”
孟秋北拿着羊皮枯坐了许久,胸中千言万语却无从下笔,直到鲁仲连催了又催,这才落了墨,“美酒虚待,与君千里共饮。”鲁仲连得书,放马而去,孟秋北站在廊下许久,忽然落了两滴泪下来。
活着,比什么都好。
翌日,孟秋北号令商社拿出多年积攒之金,隐秘采办,兵器胄甲,菜蔬干肉,牛草马料,无所不包,只要是能解即墨困境的,孟秋北蚕食鲸吞,令陈城商贾侧目,最后索性放车各国往来奔波,做起了游商。
当第一笔物资抵达即墨的时候,田晋南也接到了鲁仲连的密信,在密信底下,一行小字写着:美酒虚待,与君千里共饮。
田氏骑士惊奇地发现,孤守三年即墨的主事先生田单无论多么艰难都不曾嗟叹流泪,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