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且听一言,齐复国,齐燕两弱,终为他人囊中之物。”
田晋南高骑马上,神色却是淡然,“田某本是一介商旅,受命即墨实属机缘巧合,并无逐鹿天下之意,只想了却这一仗携心爱之人共度平淡岁月,至于天下大事,田某并不挂怀。
“将军……”乐毅欲言又止。
田晋南笑道:“如此朽木,昌国君可是觉得诧异?但人生漫漫,成就霸业又能如何?田某所求无非一人,纵万世不朽却如同嚼蜡,又有何意思?”话落,田晋南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此人气象未免太小,未免有些可惜。
……
乐毅虽被罢黜,但摆在田晋南面前的却是更大的难题,
中军司马迟疑地看着他,“这么做……”
田晋南整理着手头的书简,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田氏一族有两百余人葬在外面……”
中军司马沉默地看着田晋南,心绪起伏,但最终还是未发一语,转身离去。
当夜,燕军捉住了偷偷投降的商人,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即墨城中军心涣散,但统帅田单一意孤行,打算反攻燕军。”
骑劫冷笑,“就田单那么点人还打算反攻?”
“将军差矣,乐毅一去,众人皆以为燕军无将,这才胆大妄为,但我是商人,不居危邦,而齐人最敬鬼神,若将军将即墨城外坟茔尽数挖开,挫骨扬灰,齐人定然被这当头一棒喝得心神涣散,到时候将军再猛攻即墨,岂有不下之理?”
“你这么做,有何好处?”
商人奸猾一笑,“将军可否许我百金并送我出城?”
骑劫不屑,“商人果真重情轻义。”
次日,燕军出步兵刨坟,累累白骨若小山堆积,浇重油以火把燃之,黑雾冲天,腥臭刺鼻。
田晋南站在城墙上,看着周围哭晕的老人和请战的青年,遥遥一指,“这才是燕军的真面目,夺我城池,杀我亲人,刨我坟茔,灭我祖先,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即墨城中每一个角落里都传出了怒吼声,“杀光他们。”
田晋南一身红甲,高高在上,举起长剑,冷冷地道:“从今日起,复国!复仇!”
“复国!复仇!”
骑劫没有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即墨城中军民已完全陷入了仇恨的深海,众志成城,要同燕军一绝死战。
“去,把城中的耕牛全部集中起来。”田晋南望着中军司马,一字一顿,“越多越好!”
入夜,田晋南站在城墙洞旁的高墙上,身前是寂静的人群和黑压压的牛群,他梭巡左右,每只牛头上的尖刀冷冰冰的闪着橘色的火把光,田晋南右手执泥碗,嘶哑的声音沉沉回荡在夜半的寒气中,“这一日,我们等了六年,我们失去了父母、手足、孩子、挚友,现在,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时候了,握紧你们手中的刀,跟在我田单的身后,让我们同生共死!”话落,田晋南一扬手中的酒碗,“干!”
这是孟秋北搜罗的数十坛老齐酒,入口的时候仿佛带了国仇家恨,一张张愤懑的脸上落下了悲伤的泪水。
“走吧!”
田晋南身先士卒,寂静的即墨城中忽然响起一阵不轻不重越来越急的鸣金声,在打开城墙洞的一瞬间,天地像是陷入了火海,无数头精壮的头顶尖刀尾部带火的健牛冲着燕人的军营直奔而去,轰轰然似踏在一张大鼓上,震得大地不断颤动着。
在奔涌的人群中,田晋南一袭红色软甲冲在最前方。
秋北,若是活得下去,我便去寻你,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火牛袭来,骑劫战死,十万大军瓦解于弹指之间,匆忙扔下六万余具尸体,溃逃至遍野。
田晋南揽住马头,独立山巅,天明后巡视着惨烈的战场,对身后的大军举起右手,冷冷地道:“追击。”
月余,成兵数十万,夺七十余城。
两月后,齐国光复。
……
孟秋北斜斜靠在榻上,看吕吉安义正言辞地训斥自己,自叹道:世上如此窝囊的主东,大概唯有孟秋北了。
“主东本是一代巨商,如今何必寄人篱下,吕吉安虽不才,但愿追随主东左右,列国商事根基尚在,只要一年时间就可东山再起……”
孟秋北饮了一爵赵酒,清冽非常,大热天的神清气爽了许多。
“吉安,我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当商人实在太辛苦了。”孟秋北闲闲散散地道:“你也知道的,商人嘛,趋利嘛,即墨六年,我花了多少钱啊,现在也要收些利钱不是?安平君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干嘛非要辛苦奔波?”
吕吉安面色数变,手微微颤抖着,表情悲苦,心有不甘,孟秋北瞧着他太难过,推了下小案上的酒爵,“大热天的,说这些沉重的话……”吕吉安一拂袖,酒爵落了地,他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主东,为什么……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不曾正眼看我?”
孟秋北肃然,“我看了,我一直都是用正眼看你的。”
……
“主东,你是爱慕田晋南的才华吗?”
“主东,你是贪图他的爵位吗?”
“主东,我一定会把你夺回来的,他的一切都是齐王给予的,我要摧垮他……”
“主东,从今起,你会看到一个改头换面的吕吉安,你会永远记住我的。”
吕吉安走了,孟秋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田晋南自齐国复国后被封为安平君,开府理事,每日里忙得连轴转,孟秋北则闲适,只负责醉生梦死。
“孟先生睡下了吗?”田晋南一边解开披风一边问。
“没呢,今天吕先生来拜会,走了之后先生心情就一直不好,已饮过三坛但毫无醉意。”
田晋南心中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不痛,但有些酸。
说了几次了,别没事跟吕吉安混在一起。——田晋南闷闷不乐地转到孟秋北院前,只听有琴声,淙淙流淌,暗含失落。
噌,弦断了。
“外头的听客可以进来了。”孟秋北含含糊糊地说。
田晋南推门而入,偌大的空殿,也不知燃蜡,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吕吉安走了。”
“你很伤心?”田晋南挑眉。
“我只叹……”孟秋北顿了顿,“有人视若明珠,有人视若旧履……”
田晋南的手在黑暗中缓了缓,最终还是将孟秋北揽在了怀里,一股子刺鼻的酒味,虽然喝得疯疯傻傻,眼儿却亮,像燃着野火。
“田晋南。”
“嗯?”
“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想去安平城住一阵子。”
“也好。”
“也许不回来?”
“随你。”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
为什么会这样呢?即墨六年的分离中,心都贴在一处,谁知道他当了相国,一切都变了,不再是临淄的小吏,权势果真是令人沉沦的好东西。
开府理事一年有余,见到他的日子,伸手都数的过来。孟秋北自嘲地笑了下,自己究竟还是个男人,不是他圈养的金雀。
本想着威胁要离开他,贪恋的不过是那一丝挽留,谁知竟然连一丝挽留都没有。
“陈城的根基都还在,你去安平我若不在,便去陈城了。”
“嗯。”声调沉沉,毫无喜乐。
孟秋北环住田晋南的腰,似乎他们……也就这样了吧?!
……
“主东,这次真是所行不虚。”大总事和孟秋北独占一桌,心情舒畅,此次卖给平原君许多武器,大赚了一笔。
“嗯,确实不错。”
“不过我听说,最近新崛起了一个卫商,各处结交游侠名士,而且盐铁均沾……”
孟秋北微怔,卫商?
“好像是叫……吕不韦。”
“啊。”孟秋北轻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又转念一想,不禁笑了起来,吕吉安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打听一下,以后这位卫商做的行当,我们退出来。”
“这是?”大总事不解。
“赚钱嘛,够用就行了。”孟秋北打个哈哈,“要过年了,差不多回安平城了。”
“嗯。”
这些年孟秋北都在安平城迎新辞旧,时间久了就把田晋南封地的这座小城当成自己的窝,虽然两人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漠,但孟秋北对过年的这几天还是很盼望的,至少鲁仲连也会来,笑笑闹闹的,好像他们未曾生分一样。
“主东,安平君回来了。”
孟秋北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桌上的小菜,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他封地,他回来有什么稀奇。”
“不是……”大总事红着一张脸,激动地道:“传来消息说安平君和齐王有争执,安平君上表请辞,齐王没有允,保留了安平君的相国之位,但却命他常住安平。”
孟秋北无所谓地挥挥手,“没事,过两天有什么难事又会召他回去了……”
“这次可不会了。”
孟秋北抬眼,站在大总事身后的,赫然正是田晋南,他穿一袭麻衣,外面罩着雪白的裘皮,衬得一张脸越发清俊,虽然十数年过去,他已不再年轻,两鬓斑白,但风华不减,就像那日在酒肆第一次看到他,冷冷的,散发着超然世外的气度。
大总事识趣地走了,大厅中,隔着袅袅暖烟,两个人脸对脸地瞧着对方。
“孟秋北,你可老了。”
“田晋南,你也是啊。”
倏然,都笑出了声。
“谢谢你给我时间……”
孟秋北抿了抿唇,“我怎么经得起你的谢?我心中也有怨的。”
“我知道。”田晋南静静地站着,带着三分笑意,“活脱脱像个怨妇般的——”
孟秋北白了他一眼,实际上,直到田晋南方才出现的那一瞬,他才明白他的苦心。
孤守即墨六年,这样大的功劳,若不身居高官,齐王必遭天下人唾弃,若想离开中枢,最好用的莫过于功高盖主的名头,何况齐王本就是个不堪大用的人,只是他最后还是留了些脸面给齐王,用的是君臣不和的借口。
“其中分寸不好掌握,这才让你一等三年。”
“你哪里是拿捏分寸,分明是为田法章铺垫好了国事才脱身而走。”孟秋北白他一眼,“不是对齐王没什么好评价么?这么贴心又是为什么?”
田晋南扬起唇角,将人拉到身畔,梳着水缎一般的长发,笑道:“我怕他到时候又国事不稳来找我的麻烦。”
孟秋北乐了,“那现在呢?一辈子待在安乐不寂寞?”
田晋南摇摇头,说的一本正经,“哪里寂寞了?每天有个怨妇吵来吵去的……”
“……”
白马过隙,又到一年新春,田晋南拿了一份拜帖从门外晃进来,推了推正在熟睡的孟秋北,“喂,有吕吉安的消息了。”
孟秋北睡眼惺忪,“什么吕吉安?”
“吕不韦。”
“噢噢噢噢,怎么了?”
“他做了一桩天大的买卖,秦国在赵国的那个质子,子楚成秦王了。”
“哦。”孟秋北翻了个身,又酣然而睡。
“醒醒。”
“到底要干嘛啊?”
“吕吉安的车马在外面了,他被封为相国,说是要接你去秦国。”
“呀——”孟秋北跳起来,匆匆忙忙从屋角的箱子中找出一罐白泥粉,用水调匀了抹在脸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喊吕吉安进来。”
“……”
那一日,田晋南破天荒陪着掉了两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