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芃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见兄长回来,咬紧牙关撑起身子就要坐起,更见后面跟着黄晴川,喜得像什么伤病都好了。
“秀枝……”他中气式微,可仍听得出喜悦之情。
云莱扶他躺下,又见他面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伤心不已,眼角渗出泪水:“你先躺着,留些力气和秀枝说话!”
黄晴川面对昔日恶贯满盈的云芃,此刻全无愤恨,反而渐生怜悯。
“云芃,我来了!”
云芃喜色渐没,淡然道:“你真是秀枝么?”
黄晴川道:“你明知真正的梅秀枝已死,何以反问我是真是假?”
云芃苦笑道:“是啊,你说得对,我还问来作甚?呵,呵……”他这声音,让人听不出是笑是哭。
云莱谓黄晴川道:“你与云芃先聊着,我暂且回避。”他觉得,在弟弟生命弥留之际,应该多满足他,也就是让他和“梅秀枝”多说几句私底话。
云莱走了,云芃果然放开心怀,说道:“姑娘,可否走近我床边来?”
黄晴川犹豫了一下。云芃又道:“我已如灯前短烛,命不久矣,还哪能伤得着你?”
黄晴川满脸惭愧,遂坐于床沿。
“你的伤是我害成的,不恨我么?”
“我现在最恨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其实我一早知道秀枝不会喜欢我,我却对这个痴狂的梦恋恋不舍了十多年。我满以为亲手击败殷宜中,她就会移情于我。这真是大错特错!当我知道秀枝被人杀死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发誓一定要手刃凶手为止。我做到了,结果又如何?”
黄晴川一惊,急问:“是谁杀了梅秀枝?”
“是唐云步!”
黄晴川回忆起林路遥曾说过,杀死梅秀枝的人轻功很好,凶手是唐云步亦合情理。
“唐云步为何要杀她?”
“因为他知道了秀枝的真正身份——她是清廷派来内奸。那天,秀枝偷偷下山与清狗接头,唐云步正好见到,于是尾随其后,不料被秀枝发现了,他便上前质问。秀枝见露了底,欲杀唐云步灭口。但秀枝的武功始终逊唐云步一筹,最后唐云步失手刺中秀枝心口,夺了她性命。”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因为唐云步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想掩埋秀枝尸体时会遇上我哥。”
“你哥?云莱?”
“不错,是我哥。事情说来话长,我闭门苦练三个月,终于悟出一套剑法,自信可以打败殷宜中,于是上山寻他比试。我哥见我不辞而别,马上料知我的去向,居然比我更早一步赶到腥风寨。”
“你哥去腥风寨,何故走后山的路?他断乎不像那种做事鬼鬼祟祟的人!”
云芃赧颜苦笑道:“知弟莫若兄。我上腥风寨,目的是要打败殷宜中,若从正山上去,定是阻拦多多。后山虽路远而崎岖,却是畅通无阻。我想到的,哥也想到了。当他知道唐云步杀死了秀枝,本来也想为秀枝报仇。唐云步及时辩解,将秀枝是内奸一事告与。我哥好比受了五雷轰顶——心爱的女子居然是满洲人的鹰犬,他怎生受得?当时的他,能沉着住悲痛已不错了,还哪顾得杀唐云步?”
“你哥这就相信唐云步的话?”
“他俩是故交,唐云步断乎不会骗他,他也相信唐云步不会骗自己。这时,山上有喽罗巡逻,二人急将秀枝的尸首藏起。哥送了唐云步一包药粉,乃关外之物,香气清新,可防尸首腐烂。又叮嘱唐云步,一定要将秀枝尸首好好安葬,而他就继续找我,阻止我上腥风寨!”
“不用说,唐云步最后死在你手上,是吧?”
“不错,我只略施小计,便要他和万俟达江互相猜忌,自相残杀。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英名一世的殷宜中,居然有这么一帮窝囊的手下。一句话,就一句话——‘唐云步想占有寨主夫人,淫行未遂,杀人灭口’,万俟达江就信个十足,亲手替我将唐云步千刀万剐,自己亦力竭而亡。”
“你用这等卑劣的手段去宣泄心头之愤,虽然侥幸得逞,可又能如何?还不是贪图一时的快慰,事后仍一无所得。”
“你说得对!我哥也劝我不要报仇,他说秀枝是个不值得爱的女人。他对我们‘五剑’一直都是虚情假义。可我已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愿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根本不是梅秀枝!”
黄晴川不敢相信,原来这心术不正之徒,居然也是个痴情种,为了一个“情”字,费煞半生思量。
第九回:曾为梅魂生怨怼,幸留襄梦慰伶俜(二)
“咳,咳……”云芃说话太多,喉咙干涩咳嗽起来。
云莱闻声而入,端来水扶住云芃喝下。云芃甫喝几口,又急着与黄晴川说话:“我给看一件东西。”言毕,手指靠墙的一个柜子。云莱会其意,取来一物,外表以黄绢裹之,里面乃一画轴。黄晴川视之,已猜到是梅秀枝的画像。比及云莱将画轴垂下,果如所料。
云芃道:“在我不辞而别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封匿名信,有人邀我到离腥风寨二十里外的雨燕亭见面。那人蒙着面,听声音似与我之前并不曾见,他交了这画轴于我,还说了很多关于秀枝的事情。我也是听他讲才知道秀枝遇害的事。我问他是谁,他处处回避。我真的很蠢,明知对方是想骟动我对殷宜中的仇恨,借我的手去和腥风寨拚命,可当我一想到秀枝死在唐云步手上,就无法再控制住自己。”
黄晴川道:“上天安排我阻止你的妄为,这就是天意!”
云芃说话越来越吃力:“既然上天让我遇上一个假的梅秀枝,那我就干脆当成真的算。我应该好好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可能一错再错!腥风寨的伤亡虽不能全部归咎于我,但我已深深自责。有件事情明摆在眼前:清廷已下定决心要翦灭腥风寨、华文剑宗以及其它残余的江湖门派。尽管我很想为你们尽点绵力,以作弥补,可惜已然清谈。呜……汉人江山……定要光复,绝不能……”他气息渐微,眼光凝滞,无法将话说完。
云莱泪水激涌,抱住弟弟尸首失声痛哭。黄晴川心中滋味亦甚为难受。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过去恩仇种种,皆在生人魂归天国之后烟消云散。
云芃及葬,黄晴川随云莱至墓前致祭。云莱口中念道:“尘归尘,土归土,斯物无用,亦归尘土!”欲将梅秀枝画像焚之。
黄晴川止之道:“云大哥且慢,小妹尚有事情想不明白。”
云莱道:“但说无妨!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黄晴川道:“实不相瞒,这画轴是我西顺镖局押运之物,本来就是送来给青旗镇的云府,也就是你们兄弟二人。当日在腥风寨附近遭人劫去,几经周转之后还是到了你手上。依我推断,劫去画轴的人与云芃所见的蒙面人必有关联。可奇怪的是,他为何多此一举,劫了东西再交到你手上?”
云莱道:“这或许与在下有关。”
黄晴川急问:“此话怎讲?”
云莱道:“其实黄姑娘与梅秀枝长相神似,我早就知道。两年前我曾到过镇江府,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姑娘一面,当时已深深惊叹——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向人问过姓名后,方知你是余总镖头的义女。没想到两年之后,我终于与姑娘你打上交道。秀枝死后,我满怀悲痛,一心找回云芃,阻止他上腥风寨生事。可一连几天都不见他踪影,于是再上后山找寻,顺便也看看唐云步有否履行诺言。结果,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谁?”
“腥风寨少寨主林路遥。”
“她?她怎样了?”
“当时,林路遥神色古怪,与我撞见,即问我有否见过一个轻功极好的人经过?我猜出她所指的人一定是前来安置秀枝尸首的唐云步,于是告诉她不曾见过。她满眼狐疑,问我何故从后山上腥风寨。我告诉她是来阻止云芃上山滋事的。她二话不说,突然奋力飞出一掌向我左肩袭来,我意识到躲避不及,唯有集中内力抵住她的掌气。她的内功极其深厚,我几乎抵御不住,好在她很快就撤回掌气,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果然不是你’!”
黄晴川瞪大眼睛:“那后来呢?”
“林路遥将秀枝已死的消息告诉我,并领着我到发现尸首的地方。我的猜测是对的,唐云步欲安葬秀枝的尸首,中途被林路遥发现。林路遥以为他是凶手,自是不予放过,可惜轻功不及他,让他逃了。据林路遥描述推知,唐云步其时穿着黑衣,蒙着面纱,他身材又与我有几分相似,都是修长瘦削之躯,所以她一见我,便以为我是凶手。”
“她为何打你一掌,而后又收手了?”
“这是我后来才弄清楚的。与她分开后,我在一隐蔽处发现受伤的唐云步,于是给他疗伤。原来他左肩处吃了林路遥一掌。林路遥偷袭我,就是想看看我左肩处有否受伤。见我丝毫无损,才相信我不是凶手。”
黄晴川心忖:林路遥果然是个机关算尽的丫头。
“我再次见到秀枝的尸首,忍不住痛哭起来,于是林路遥更加相信我的话。她很担心殷宜中一旦得知秀枝的死讯,会受不住打击。于是我告诉她,天底下有一个人长相与秀枝很像,那人就是你。”
黄晴川差点昏过去:“原来把我推进火坑的人是你!”
云莱将崩山剑抬起,剑柄递向着黄晴川,道:“云某实在对姑娘不住,崩山剑在此,若然姑娘无法抑止心头愤怒,可抽剑将云某杀死,云某绝不遮挡!”
黄晴川无奈道:“算了吧,事已至此,我杀你又有何用?如果为了泄愤而杀人,那我和云芃有何分别?”
云莱道:“那云某当欠姑娘一条性命,他日姑娘若有求于我,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黄晴川心中敬仰云莱为人,道:“云大哥虽曾不义于小妹,但到底是个谦谦君子。”顿了一顿,又指着画轴道,“云大哥对梅秀枝仍然情深款款,果真舍得烧掉画像?”
云莱被她切中心事,叹道:“怎会舍得?只不过想让我弟能够安息九泉罢了。”
黄晴川道:“云芃已然安息,而云大哥也应将这份珍贵的感情永远保存下来。若真可忘情,则毋须烧掉画像,若情不可忘,烧掉画像亦是徒然。留下画像,就当是给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云莱心头一酸,两眼噙泪道:“可叹我‘关中五剑’,同时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说要忘情,谈何容易?”遂将画像握紧,掩面而哭。他与殷宜中年纪相仿,已是人到中年,身材修长瘦削,更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他寂寞的余生,却要在繁华喧闹的青旗镇黯然度过,这是何等痛苦之事!
坟头的小鸟好不识趣,依旧在吱吱喳喳地哼着歌谣,声音虽然悦耳,可云莱依旧听出歌声中深藏的悲切:
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第九回:曾为梅魂生怨怼,幸留襄梦慰伶俜(三)
“大寨主——你在哪里啊——”
茫茫的雪野,反复响着一个几近嘶哑的声音。声音中夹杂着眼泪和抽噎。临近傍晚,北风又开始呼呼地刮起来,方向与呼唤声的来向正好相对,这样,那呼唤声更变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呜……大寨主……”林路遥跪倒地上,不见了心上人,只得紧紧抓住一把积雪宣泄心中的伤痛。她暗对自己说,如果日落前再找不到大寨主,将决定永远留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这样,或许可以和心爱的人万世长眠。
就在这时,上天把斜晖中难得的希望之光赐了给她。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