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掀开棺板。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魏枯雪一惊之下,竟然拔剑。他这次拔剑毫无犹豫,剑锋寒气飞射,直刺苏秋炎。苏秋炎并不惊慌,单手逼出一片火光顶住了魏枯雪,另一只手的掌缘忽然涌出火影,他的手如同燃烧的利刃,对着棺材里的物件切下。
重阳宫的先意剑被他用手掌施展,更胜于利刃。躺在棺材里的竟然是一句以紫绫包裹的尸骸,从头到脚无处不写满咒符。此时天气尚没有转寒,而那具尸骸外却结着厚厚的寒冰。
魏枯雪被阻挡的一瞬,苏秋炎已经剖开了那具尸体。单手从中抓出了一件东西,也带着冰棱的长条,在冰下闪烁着铁光。
魏枯雪一怔,收回了剑,向着尸体跪倒。
苏秋炎也跪下叩首:“晚辈无礼,伤害常先师的法体,罪无可恕,寄此一命,将以有为。”
天僧大惊,他已经明白,那具尸体竟然是七百年前昆仑剑圣常笑风的遗骸。
魏枯雪面无表情,横剑踏上一步:“苏掌教,你要逼我决战于此么?”
苏秋炎长拜:“不敢。”
“那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魏枯雪厉声大喝,“在这一切背后,重阳道宗还有多少事不可告人?你为了神魔之器,不惜盗尸求剑。你不能解释清楚,我们二人便有一人不能踏出此门。”
苏秋炎再次长拜,捧着古老的剑跪在魏枯雪面前。他全无防御,魏枯雪一剑若果真劈下,即使他的护身火劲强横,也难免重伤。
魏枯雪横剑不动。
“这件事,我和魏宗主都知道,祭酒大人和天僧大师或许还不完全明白。”苏秋炎缓缓说道,“神魔之器,夺人心魄,绝非凡人可以镇压。我教以紫薇天心阵镇压清净光铠,足足用了六十年。空幻子祖师和光明皇帝一战之后,身体缩如幼童,却依旧强撑着活了六十年,以不可思议的绝大勇气修建了紫薇天心阵。阵势既成,他便撒手尘寰。”
“那么魏宗主,光明海剑是如何镇住的?”他转向魏枯雪。
魏枯雪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常先师没有空幻子祖师的福气,大战光明皇帝后他只活了一年。当时他尚能动弹,但是看不见听不见,五感皆失。他的所有感觉都像是被封在了身体里,就像魂魄被封在躯壳中。他知道自己将死,却没有办法镇住光明海剑的邪力,于是只能以身体为祭器,他手书令弟子将剑从他自己的颈部生生插下,以身封剑,再把他的尸体以紫绫包裹,沉入寒潭。他以剑心魂魄镇压光明海剑,这件事是我昆仑山绝大的秘密,却终于也不免暴露于世。”
不花剌惊悚,转而有敬仰之色,来到棺木前跪拜。天僧也合十,低低地念诵。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冒犯了昆仑剑宗,百死难赎。可我向宗主乞命,也不是没有原因。”苏秋炎再次向魏枯雪跪拜,而后扭头,“请你们的玄重师兄。”
又是四个道士抬着一具小辇从断墙后而来,走近了,看见小辇上是一个银灰色头发道装的道装色目人。他瘫软在那里,只能以眼神示意。
苏秋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最心爱的弟子之一,薛玄重。我请他去取光明海剑,他临行告诉我必将不辱使命。他确实带着常先师的尸骸归来,可是因为他自己下寒潭取剑,为光焰所伤,从此全身瘫痪,终生只能坐在这具辇上。”
他回到魏枯雪面前:“魏宗主,愿意为了天下人牺牲的,并非只是空幻子祖师和常先师。这一战,我们同样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我希望这一战,让一切都结束,不要再有一个七百年,再有太白经天,飞星犯紫薇。”
“可是掌教汇聚了所有三件神器,到底为了什么?”魏枯雪声色俱厉。
“魏宗主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苏秋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三件神器,均非打造而成。它们生于光明,也只能毁于光明。惟一可以毁掉它们的地方,便是明尊教的圣地。”
“毁掉?”不花剌大惊,他也没有料到苏秋炎的计划竟是这样。
“是!我要毁掉这三件神器!有它们在,普天之下,终无宁日!”苏秋炎断喝。
寂静,殿堂上的温度像是瞬间降低到了极点,无人出声。
良久,魏枯雪长叹一声:“掌教诛魔之心如此炽烈,与魔道何异?”
苏秋炎冷笑:“魏宗主,光明皇帝真的是魔么?我们哪里是诛魔,我们是杀神!可笑世人愚昧,拜佛求神,想以一些小恩惠换得大回报。可是神是什么?神高高在上,怎会体谅人的死活?”
魏枯雪沉默,而后摇头:“掌教,你的杀气太盛了。修道之人,连神也不放在眼里么?”
“苏某眼里,无神也无魔,只有人而已。魏宗主,我们不是要救天下人么?所以我们如何有退路?”苏秋炎昂然而立,声如磨铁,“神来杀神,魔来杀魔!”
月色下,他须发皆动,面无表情却又如同狮子般愤怒。
此时无人已可以折苏秋炎的锋芒,他已经将这锋芒藏了十九年。
“掌教,你终要把天下的人头都押在你的赌桌上啊!”魏枯雪叩剑轻叹,在常笑风的尸骸前一个长拜,缓缓走出野观。
不花剌抬眼看着他渐行渐远,忽然觉得那高大的背影竟有一份孤独。
第十五章
风红
十月十七,又是枫红的时节。
山头的红枫已经过了霜,红得通透而苍老。天高无日,秋寒已经很重了,一阵萧瑟的秋风卷上山头,红枫落了满地。
红衣如火,燃烧在钱塘江畔的山头。眺望着远处的杭州城,红衣女子轻轻理了理耳边的发丝,一头长发在寒风中散乱,一双眼睛却沉静得如古井深潭。令人惊异的是,她的长发不是纯黑,却是极深的青黛色,如果对着光看去,那双眼睛竟也泛着幽深的绿光。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不知道说给谁听。那细微的声音立刻就被寒风吞噬了。
一群人围聚在钱塘江畔的观潮台附近,望眼欲穿地看向海口。终于,一道隐约的白线出现在远方,如同万马奔腾,滔天狂澜疯狂地卷动着推了上来。一刹那,天地间一切声音都被水声压过,那力达千钧的狂浪里似乎有无数的水兽咆哮着。原本平静的江面忽起数丈高的水墙,势不可挡地冲击着两岸,扬起漫天的水雾,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进人肌肤里。观者无不为这浩荡的场面所震撼,甚者更是全身颤抖,嘴边的叫好声再也喊不出来,只能在造化的雄伟力量面前目瞪口呆。
一个观潮的少年回头擦了擦脸上的水,忽然看见红衣的女子正默默地从观潮台后面走过。任凭那大潮如何壮观,潮声如何骇人,她根本就无动于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走她自己的路。
少年的目光落在红衣女子的身上竟再也没有挪开。杭州城盛极一时,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少年也是个浪子,也曾见过纤梦楼上扫眉才子顾宁卿不染尘埃的笑容,也曾见过艳玉小筑里一代艳姬柳雯娘举手投足间的无边风情。可是这个红衣的女子却让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震颤。
她一路行来,万物失色。
贴身的红裙裹着她的身躯,一根二指宽的金带旋绕在纤细的腰上束紧。少年怦然心动,只觉得一生中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华艳。他的目光追逐着女子,从她圆润的肩头一直落到丰隆的胸脯,顺着她的腰肢滑过裙裾,最后落到那双已经满是尘土的白鞋上。他看得忘形,目光里却没有登徒子好色的猥亵,只有赞叹甚至惶恐。
可是他不经意就会避开红衣女子的脸。令人难以相信这样无双的尤物会有这样一张冷漠的面孔,一看到她的脸,少年就觉得她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虚幻起来,也寂寞起来。
“看够了么?”红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淡淡地问道。
少年急忙转过脑袋,根本就不敢回答。
“要是看够了,就离观潮台远一点,真正的大潮马上就要来了,你肯定会被潮水吞没。”
“姑娘吓唬我了,”少年一看红衣女子没有发怒的样子,心里一高兴,马上又变回了油腔滑调的样子,冲那女子喊道,“姑娘关心在下,在下自然高兴,可是在下在杭州住了十年,却从来不知道潮水可以上到观潮台来。而且现在水势已经低落,姑娘过来和在下一起看看可好?”
“每年在观潮台上都有淹死的人,官府不说,是怕报给上司不好听。街上谁都知道,只有你这样的纨绔公子才会如此无知。”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可是狂浪居然没有压住她的声音。
“姑娘你可真会吓人啊!”那少年看女子说得认真,顾做洒脱地大笑起来。
“不知死活,你回头看看。”
少年虽然不信,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之下,他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一道粗粗的浪线远远的出现在入海口的方向,急速向观潮台推了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潮头更大,来势也更凶猛。转眼间已经冲过了一半的路程,而他好出风头,站在最靠江岸的观潮台上,此时就像大水面前的一只蚂蚁。他心里猛地抽紧,腿却软了,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早先不肯听人言,此时却已经晚了,”女子轻轻摇头,那一袭红衣忽然化作飞火,直扑少年所在的位置。
那少年尚没有看清,就觉得脖子后的衣领已经给人拎了起来。与此同时,大浪拍击在岸边卷了上来,激起七八丈高的水波,劈头盖脸地打下,眼看就要吞噬两人。少年心胆俱丧的时候,却听见身边有一声清鸣,一股奔涌的寒气擦过他肩膀投入水波。岸上别处观看的人却看见红衣女子的手中忽然涌出一道近乎一丈长的青气,青气劈下的时候,水波为之分裂。第二个浪头即将打下前,那一袭火红色从惟一的空隙里闪了出去,带着失魂落魄的少年一直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少年全身湿透了,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地贴在那红衣女子的胸口,差点儿又晕了过去。红衣女子看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微微蹙眉,却没有发怒,只低声道:“不知好歹。”随即一把将那少年推得翻了个跟头,甩掉袖子上的水珠,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年痴迷迷地看她走远了,才忽然想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女子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
江边的一个小店里,红衣女子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桌上放着一碗粗米饭,一碟子青菜和一碟子鱼羹。山野的小店,饭菜做得很粗糙,红衣女子却不在乎,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认真。周围不少汉子色迷迷地看着她,她却像没有看见一样。
她虽然没有什么饰物,但是衣衫手工精致,腰间一条不到两指宽的金色带子竟然密密匝匝束腰五六圈之多,一直从腰缠到了胸下,似乎是年代久远的东西。
掌柜的略带歉意地对她笑笑道:“饭菜简陋,委屈姑娘了。”
“没有,多谢你。”女子淡淡地说,而后对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笑容里竟是一片苍白。
吃完了饭,女子打开行囊取出一柄简单的木梳,解开头发默默地梳理起来。女子坐在露天的桌旁,晚风扬起那一头漫漫的长发,衬着苍白如雪的面孔,于是梳头这样温柔的举动也带上了一抹萧索。店里无论男女,十有八九都是在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却漫无边际地看向远方。
一骑骏马远远驰来,方才她救的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锦袍,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三步两步跑到她桌边坐下,喘着气道:“好歹找到姑娘了。”
“你找我干什么?”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左看右看,眼睛落在那两样简单的菜肴上,急忙道:“姑娘这样美丽尊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