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来的发展看,赵构基本上接受了张浚的说法,在心理上关闭了对岳飞理解与信任的大门,从此只剩下利用;利用完后,则是无情的诛杀。中国历史上,失去信任之后,皇帝诛杀功臣的事例举不胜举。这可能是中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之类格言谚语比其他国家和民族多得多的主要原因。
赵构采取了一个很少见、很绝的方法来处理岳飞的辞职事件:他给岳飞最主要的助手参谋官李若虚和统制官王贵二人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让这两个人前往庐山,必要时在岳飞的住室旁搭一间房子住下来,敦请岳飞复职工作。如违抗此令,或者做不到,就把李若虚等并行军法。于是,李若虚二人只好来到庐山东林寺劝说岳飞出山。岳飞很恼火,坚持不肯。就这样,一直僵持到第六天,李若虚对岳飞说出了一番极其严厉的话,致使岳飞不得不接受诏旨,下山复出:李若虚说:“难道你是想造反吗?难道让你出来工作不是好事吗?你坚持不干,朝廷怎么会不怀疑你?想想看,你不过是一个农夫出身,受天子委托,掌握这么大的兵权,你是不是觉得可以和朝廷抗衡了?如果你坚持不再复出,我们二人受刑死掉,应该算是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了吧?可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有愧于我们吗?”(23)
这一番话,很有可能将此时赵构深藏在心底,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魔鬼般地预示出岳飞的命运。
岳飞下山后,三次向赵构谢罪。赵构说了一番看似不软不硬,实则杀机四伏的话:“对于你这一次的轻率举动,我并没有生气;要不然,必有惩处。这就是太祖所说的:犯吾法者,惟有剑耳。之所以还让你统领部队,把中兴大业托付给你,就是因为我没有生你气的意思。”(24)
一般说来,中国皇帝以三尺宝剑对付他们心中的异己时,很少有手软的。后来发生的一切表明,赵构也是如此。
岳飞回到鄂州大本营后,给皇帝上了一份奏章,在并统诸军北伐的计划夭折后,请求率领本部兵马出兵北伐。赵构以手诏回复,表示欣赏岳飞的忠诚,“恢复之事,朕未尝一日敢忘于心”,同意岳飞单独北伐。于是,岳飞提起精神,厉兵秣马,准备出击(25)。
然而,正在此时,淮西兵变爆发了。岳飞预言的一切,全部发生,而且情况更加糟糕。属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中最坏的那一种。
从此,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五月间,南宋朝廷发表王德担任该军都统制,相当于方面军司令,郦琼为副;都督府参军吕祉兼兵部尚书“节制”该军。三人之间的关系类似今天董事长和总裁、副总裁的关系。只是吕祉这位“董事长”握有实权。
此人纸上谈兵是一把好手,声称如果交给他一支部队的话,他就能生擒伪齐政权的刘豫父子,然后光复所有失去的国土。言外之意是,现在的统兵大将都是些笨蛋。
现在,手里有了一支大军,他却只会沿用以文制武的旧习,对诸将傲慢无礼,试图以势压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收服、治理这支军队。殊不知这帮子武夫也根本就没把一个书生放在眼里。郦琼拉拢了大部分将领,先和王德死掐,两人一直打到御史台。朝廷一看不好,赶快派几位大员前去安抚、弹压;吕祉也密奏朝廷,请求光是派大员还不够,必须派大军进驻才行。结果,他的奏章居然叫机要秘书泄露给了郦琼。八月八日,郦琼生擒吕祉,随即杀之。然后率领除王德八千人之外的全军四万多人投降了伪齐(26)。
相当于全国军队至少百分之十以上的一支方面大军,居然集体叛变,投降了敌人。其影响之巨大可以想见。
岳飞很快收到了来自赵构的手诏,下令立即停止北伐行动。
张浚则受到连珠炮似的弹劾,有人认为,这个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令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皇帝赵构也切齿痛恨,预备把他贬到岭南去。按照宋太祖赵匡胤的密约,宋朝一般不轻易诛杀大臣,“远窜岭表”炎荒之地已经是最重的惩罚。接任的宰相一再求情,才将他放到永州闲住,就是今天的湖南零陵。从此,这位显赫一时的宰相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二十多年。后来,有人试图为他说情,想要重新把他弄回朝中时,赵构发狠说:“我宁愿亡国,也绝不再用此人。”(27)
二十五年后,绍兴三十二年,即公元1162年,宋高宗赵构退位为太上皇,新皇帝宋孝宗准备重用张浚。赵构不以为然地对宋孝宗说:“别相信张浚的虚名,将来他肯定会误你大事。他专门喜欢拿国家的名器财物做人情。”宋孝宗谈到重用张浚是为了恢复大计,赵构使用了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实则很认真地说:“小哥,等我老人家百年以后,你再来谈论这个事情吧。”(28)
淮西之变对宋高宗赵构的影响十分明显。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否认真地反省过自己,但从此他坚定地开始了对武将的防范、猜疑与裁抑,则确实是毋庸置疑的。
事实上,我们或许更应该把淮西之变看成是一个意义重大而深远的转折点:转折点之前,尽管有许多三反四复,毕竟赵构还是从临安,也就是杭州来到建康,带有御驾亲征的含义,表明了北望中原、收复失地的锐意进取;转折点之后,几个月内,绍兴八年二月,赵构就相当决绝地离开建康,将“行在”,也就是临时首都放回到临安,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建康。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或者象征,此后发生的一切,揭示了这一象征背后的意义,那就是,南宋政权已经相当稳固,赵构从此将彻底放弃收复中原失地的念头;他很清醒很明白,既不糊涂也不庸懦,他宁愿偏安于东南一隅,也不愿意再冒武将们功高盖主、尾大不掉、拥兵自重的风险了。因此,才能解释为什么绍兴八年以后,赵构放弃金国内乱和岳飞屡屡重创金兵精锐、打到开封边上等等机会,一心一意地只做两件事:裁抑武将与屈己求和。
赵构与他的祖先赵匡胤的确很不一样:赵匡胤有大智慧,很少耍小聪明;在冲锋陷阵中形成了威望、自信与才干,对再能干的文臣武将基本能够收发如意、摆布自如;或者换句话说,他本人就是一个大军阀,具有超人的军事才干,因此并不惧怕那些小军阀,不怕他们功高盖主。赵构则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在很大程度上,是凭着皇家正宗子孙的血脉登上的皇位,意志与毅力都相当脆弱,远远说不上强悍;特别是由于缺少军事才干,没有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的经验与阅历,没有由此建立起来的威望与自信,于是,在内心深处,对军人可能的尾大不掉、拥兵自重充满恐惧。这样一个二流角色,能够维持住南宋偏安的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的人品、才干、意志力等等,实在都不足以谈论中兴与恢复大业。由此,我们知道,在帝制传统下的中国,帝王本人的素质对这个国家前途的影响,实在是太巨大了。或许有人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这确实是中国两千多年帝制社会里,一切跌宕起伏下面,最强力的那一根杠杆。
第六章岳飞必须死
淮西兵变之前几年,在一次讨论中兴大计时,赵构曾经雄心勃勃地对大臣说:“大家都认为不适宜再给诸大将增兵,我看不尽然。汉高祖打天下时,诸将带兵多达十几万,高祖并没有疑神疑鬼的,所以他才能成功。”(29)
赵构非常清楚兵合则强,兵分则弱的道理。这应该是他准备合兵几路归岳飞指挥的原始动机。
在汉高祖刘邦与韩信的那次著名谈话中,韩信对刘邦的评价是:不善将兵,却善将将,这是高祖成功的关键。遂成为千古定论。在赵构的上述表示中,他很有可能也是以汉高祖刘邦的“善将将”来定位自己的。可惜,他不是刘邦。“淮西兵变”可能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否善将兵还是个未知数,大约永远不会有机会证实了;而自己并不善将将,则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这是他彻底改弦易辙的唯一解释。
淮西兵变后几个月,赵构心思大变。绍兴八年二月,岳飞上奏,希望能够给他的部队增加一些兵马。原因是他所负责的长江中上游地区面积实在过于广阔,一旦发生紧急状态,现有兵力很难照顾得过来。
赵构看过奏章后,对左右说:驻防面积过大,宁愿削减地方,也不可增兵。现在诸将这么难分合,已经够头痛的了。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自古所戒。现在虽然还没那么严重,但与其增加大将的实力,还不如另外增加几支部队,缓急之际,分合之间,倒更容易调度指挥一些(30)。
不久,当年五月,赵构与监察御史张戒发生了一次意味深长的谈话:张戒对赵构说:现在诸将的权力太重了。
赵构说:他们还不至于骄横跋扈。兵虽多,可是聚则强,分则弱;分也不可行。
张戒说:去年为了一个刘光世,发生了淮西之变。现在就是有好主意,陛下您肯定也不信了。要做这件事,关键是要有策略。
赵构说:我有办法,就是要安抚重用大将们手下的那些将领。
张戒说:您说到根儿上了。收服这些人,大将们就没那么大的势力了。
赵构告诉张戒: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儿(31)。
随着赵构心思的转变,一张大网冷冷地张开,罩在了这些领兵将领的头上,什么时候撒下来,他们都在劫难逃。
随后几年发生的事情很戏剧化,扑朔迷离,经常让人一头雾水。生活在当时的人们,可能动不动就要一惊一乍地体验那种大喜大悲的感觉。
先是金国发生内讧,掌握大权的几位重臣之间相互倾轧,导致早期南侵中最著名的金兵统帅粘罕恚闷而死;《金史》对这位粘罕的评价相当高,称他:“内能谋国,外能谋敌,决策制胜,有古名将之风。”就连当时南宋的士大夫们也认为此人乃一代雄杰。当年带兵打到山东时,有些士兵要挖孔子墓,他问:“孔子是什么人?”答曰:“古代的大圣人。”他说:“大圣人的墓怎么可以挖?”于是,孔子墓得以保留下来。粘罕是伪齐政权的最主要支持者。据说伪齐的傀儡皇帝刘豫,天生一副小人肚肠,是个很势利眼的人,本来并不是粘罕扶持他坐上儿皇帝宝座的,但是,他看粘罕的权势最大,于是就只买他的账。把支持过没支持过他的其他人都晾在了一边。这些金国文武自然恨得牙根痒痒的。如今,粘罕死了,在金国决策层里分裂成了对宋主和与主战两派。谁知,这两派的人们对伪齐政权的态度却很一致,都认为这个政权太烂,应该废掉。恰在此时,岳飞又玩了一个小花样,结果导致金国三下五除二地废掉了伪齐政权。
岳飞军中俘获了一名金国统帅兀术的间谍,岳飞假装醉酒把他错当成了刘豫的人,大声训斥说:“你家主子说要诱杀金邦四太子,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我今天饶了你,给我带封信回去,告诉刘豫,不能再拖了。”那间谍将错就错地答应了。于是,岳飞写好蜡书,再三嘱咐他小心,千万不可泄露,坏了大事。
四太子兀术拿到这封蜡书,其恼怒可想而知。随后,以起兵南下的名义来到开封,将刘豫父子一一擒获,轻轻地就把一个傀儡国家变成了行省。据说,金国主和派领袖挞懒到达开封时,刘豫对他说:“我父子尽心竭力,没做对不起上国的事情,请元帅可怜可怜我们。”挞懒回答说:“刘豫呀刘豫,你还不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