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对那些有才干的对手,张居正才会存有敬意,不会赶尽杀绝,总是留有余地。对辽王这种除了“生得好”而一无所能的人,死,或者不死,他是不会去考虑的。
这就是张居正!他会为农妇夜哭、老农盼雨而动容,却不会给所谓“辽王”一个改过的机会。
在辽王被“圈禁”的几年中,辽王死了,辽王的正妃也死了,死于何时,历史没有任何记载,否则,不会是由辽王的次妃出头来告发。
上帝欲灭亡一个人,必先使其发狂。辽王狂够了,自去找窦娥去了。张居正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错。
从这一件事情上起,我们开始看出,张居正的内心也有狠毒阴暗的一面。在决断的时候,往往无情。当然,也正是由于这一特点,使他最终赢得了连他自己也不敢想象的大格局。
再看朝局,到了隆庆五年的下半年,“高张联立”的内阁已是祥云缭绕。内有善用大臣之君,外有宿敌低首下心来服;两强联手,又何所不能?
华夏虽号称龙之族,但斗升小民们却没有什么飞翔在天的理想,只求风调雨顺,能人治国,搜刮不急,有个太平日子过就行了。国势稍为安宁,就众人皆有“今儿个真高兴”之态,决无奢望。
但是,朱老皇帝设下的这个内阁,现下却不能平静。本来在漫长的实践中,内阁所形成的首辅制,就含有避免两强掣肘的意思。但,中国历史上的“一山容不得二虎律”,是没有办法消泯的。高、张二人,都是不世之才,却“不幸而以相倾之材,处相轧之势”。在这个多事的平台上,难免日久生隙。
风仍然起于言官之口,他们善于窥人之过,察人之色,一有空隙就出手搏击。或得名,或得利,或灰头土脸而去,都是他们所愿意的。朱老皇帝就给定了他们这样的生存角色。
此时的内阁,高拱风头正健,但也正被虎视眈眈着。他一贯“性强直自遂,颇快恩怨”(《明史…高拱传》),在复归内阁后,借考察言官之机,将触犯过自己的人一律贬黜,而对于门生故旧则着意提拔。就整个言官阶层来讲,自是把他恨之入骨——时候没到而已。
另一边,张居正入阁后却一直小心谨慎。就是到现在,虽是二人“并相”,但他毕竟不过是次辅,并不是出头的椽子,与言官们未结下大怨。正如韦庆远先生所总结的那样,他的为政之道,是“非到关键之时、要害之处,决不伸手”。
荆州人的这种智慧,使他虽处于弱势,但未来胜负已是可以预见的了。明人尹守衡的《明史窃》说到了要害:“拱甚狷浅,居正已经弄于股掌中矣!”
静静的文渊阁,书香依旧。晨露夕烟中,若登上东华门,可俯看千幢万幢的华屋。这是帝国的心脏。未来国柄,操之谁手?也许在这一阶段里,这就是张居正夙夜思虑的一个问题。
可能连他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波,马上就要把眼下的平静打得粉碎了。
政局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
龙翔于天,谁能擒之?
【平台上只有他和皇帝两人】
风乍起,但谁也没想到,到后来竟成了一场席卷“并相”局面的狂风。
高拱与张居正二人,才干相当,可说是不分轩桎。同时又都个性强悍,喜欢操控全局的那种感觉。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也可能惺惺相惜,也可能水火不相容。他们恰恰是经历了从前者到后者的演变。
到隆庆后期,高拱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隆庆对他,一万个信任。在如此巨大的恩宠之下,恐怕任何人都难以客观地评价自己了。
据记载,那时高拱在朝中,唯我独大。凡有敢于抵触者,“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众人皆有惧色。百官没有哪个在他眼里,说捧谁,说贬谁,随心所欲。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其实已经违背了生物的共生原则,就会有一种命定的力量,来毁灭他了。
高拱却感觉不到世间能有这种力量。
能给他致命打击的那个人,此刻也意识不到自己会有这种力量。这就是张居正。他很郁闷,因为祥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天下已安,他本来心情很好,想想五年多来的苦心经营,边事终于得以澄清,正是大丈夫扬眉吐气时。
他在给一位地方官的复函中,这种得意心情溢于言表:“盖古今之谋臣策士,所以劳心筹虑,敝口游谈,冀望不可得者,正在于此。今我不烦一士,不役一兵,坐而得之,此天赞我也。”
两个自命不凡的人,在边患已除,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四目相对——究竟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两人的裂隙,就起于这些微末之处。
这时候的朝中局面,非常微妙。从隆庆六年正月起,皇帝开始患病,并且有热疮不愈。什么是热疮?估计是近侍宦官没带他学好,搞性解放惹上的病。不然养尊处优的高等人,怎么会长疮?
从这时起,隆庆的身体每况愈下,竟然预感到来日无多,常常考虑起后事来。有时会对高拱说:“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成年的君主),社稷之福,怎奈东宫(太子)小哩!”(高拱《病榻遗言》)
这时候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万历皇帝,才刚刚10岁。无怪隆庆要忧虑。孤儿寡母,天下就被人夺了的,不乏其例啊。
其实这一点,他过虑了,在明朝,言官的监督力量很强,谁想专权专到控制了皇帝的程度,比较困难。同时中央军权很分散,分为五军,前后左右中,不相统属,即“五军都督府”,分管全国各卫所的兵。皇帝还有一支绝对听命的“亲军”,那就是锦衣卫,共二十二卫的兵,足够安全。
如果有人要调兵,必须由兵部(管军政)和中军都督府(管军令)各出一块调兵勘合。打完了仗,将军回将军府,士兵回卫所。将与兵是分离的。平时管理部队的各镇总兵官,因为权利不集中,上有总督、巡抚和监军太监制约,比一个军长的权力也大不了多少。所以,大明是没有可能被赵匡胤那样的军头夺了天下的。
而且太子是早就立好的,不至于出现混乱。早在隆庆二年,皇子仅有6岁的时候,是张居正上了一道疏,劝隆庆早立太子。张居住正说,他在裕邸的时候,就知道皇子聪明,本朝早立太子的事例很多,望皇帝考虑。
隆庆接受了这个建议。那时皇子是独生子,有个弟弟还没生出来,所以顺利册封。
皇帝的感觉不好,阁臣们就非常紧张,高拱建议,内阁成员在宫内太监的值班室——直庐里值宿,晚上不回家了,保证皇帝随叫随到。他和阁臣一住下,其他六部五都督府的大臣哪里还敢走,就都跟着住下,这叫“朝宿”,集体当了一回太监。
晨钟暮鼓中,高拱与张居正大概都考虑过未来。他们各有依恃,都觉得,下一步自己的根基还是很牢的。
先看高拱这一面。他既是首辅又兼掌吏部,位极人臣,六部九卿无不看他的眼色行事,朝中根基之深,确实无人可比。三年多来,又多少拢络了几个言官愿为之效命,舆论喉舌也不缺乏。对于“外廷”,也就是文官系统这一块,他把持得很死。
国家机器只要想运转,又怎么能少得了他?
而对于“内廷”,也就是太监这一块,他也早就有布局。李芳被罢免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出缺,这是个统管内廷二十四衙门的总头目,相当于外廷的首辅。依例应由太监的“二把手”、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特务)的冯保递补。但高拱一向厌恶这个冯保太能抓权,同时也要兑现重回内阁前许下的诺言,对曾经帮过他的太监投桃报李,于是向隆庆极力推荐了御用监老太监陈洪。
可是陈洪是个只会管宫廷家具的老太监,哪能办得了皇帝跟前机要的事,没过多久就被皇帝给撵走了。事已至此,高拱还是不想让冯保蹿起来,就又推荐了尚膳监的孟冲。
这就更荒唐了,让一个厨子来管内廷,本朝是没有先例的。
高拱为何要一再破坏规矩?其实,他是有一番深远考虑的。在以往嘉靖一朝,太监还比较老实,因为嘉靖本人自幼在宫外长大,对太监的霸道有所目睹,所以对太监相当戒备。到了隆庆,这个自幼跟太监混得厮熟的皇帝登了位,太监就又开始胡闹。堂堂两朝阁老的徐阶,都被他们群起而撵走,高拱对此不得不防——必须安插可靠的人。
高拱的这步棋,从动机上讲应该是为庙堂的稳定着想的。可是从人事上,就大大得罪了一个潜在的政治巨头——冯保。两次被排除在候选人之外,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人格侮辱。
史载:“保由是疾拱”。这个没有下半身的内廷高官发了狠。
然而,高拱不在乎一个缺少零件的家伙有什么感受,他自信得很,因为他看到的是——
内外皆备,稳如泰山。
冯保不是木头,他自有他的一套战法。对他来说,高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高拱身后那座不可逾越的巅峰——隆庆。他自然不会去硬攻,而是绕开了去,对隆庆的家庭成员展开了外交活动,皇帝也有三亲六故嘛。
目标很明确:一个,是日后肯定能做上皇帝的皇子;一个,是皇子的亲生母亲李贵妃;还有一个,是一直被冷落、住在别宫里的陈皇后。
冯保的这一手歪棋,大有收获。皇子虽然小,但毕竟已懂得亲疏。两个后宫的女人也需要有个得力太监引以为援助,她们并不是没有企图的人。于是后院悄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势力,在隆庆日近黄泉路的时候蓄势待发。
里面搞掂以后,冯保便把手伸到了外廷。他遇到了一个正好需要他的人——郁闷的次辅张居正。
张居正与高拱之间的裂痕,在隆庆五年底已经非常明显,两人虽没有公开冲突,但人与人只要不对头,从语气、从神态、从肢体动作上都能体现出来。大官有了矛盾,小官的感觉最敏锐,在两人的周围,各自渐渐聚拢了一批言官。两大营垒,在静悄悄中俨然形成。
恰在此时,张居正看到了冯保向他伸来的友好之手。这是内廷里一个与他地位相等的人在示好,以张居正当时的弱势地位,岂能不抓住它?由此,他也就握住了李贵妃的那只纤纤素手(比喻意义上的)。
这就是张居正的底牌,不是很强,但后劲很冲,等会儿我们就能看到了。
这个后院集团,实际上是违反大明祖训的,是个非法集团。朱老皇帝有言,后妃不得干政(老先生很熟悉三国故事),条文列入《宝训》。此外宦官也不得干政,宫门口立有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至于外臣勾结内臣、甚至勾结宫闱,那就更大逆不道了,肯定要杀头的。
但制度与法律,自己并没长手,你就是表决通过一万部法律,也挡不住这些事情悄悄发生。
外臣与内臣结交,在古时很为士林所不齿,但张居正去做了。事急矣!他不想被高拱狼狈撵出内阁。有许多事,他还想去做,他认为这些事比保持清誉重要得多。
据万历年间刊行的高拱著作《病榻遗言》说,张居正与冯保拜为兄弟,冯保的一个心腹徐爵,没有一天不到张居正家里去。张居正待徐甚好,三人勾搭连环。冯保是管秉笔的太监,是代皇帝对内阁票拟“批红”的。冯保想得到什么好处,就告诉张居正,张居正替他想一个名堂,第二天就以皇帝名义批出来了。
而正常的渠道,反而没有这个通畅。现在,该轮到高拱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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