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
“宋朝明明对你毕恭毕敬,当初又怎麽会背叛你呢?”苏青叶顿了一顿,才接着道,“下午我见你看《庄子》看得入了迷,我便猜想,你是不是早生了隐退之意,所以才顺水推舟将位子让给了李文庆?”
梁彦弘微微一笑,说:“既然你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再问我呢?”
“我不敢肯定。因为我记得彦哥说过:‘出世是懦弱者的借口,大丈夫不屑为之。’”
梁彦弘轻叹一声,道:“我也说过,人是会变的。”说着他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大口才问道,“你对赌场上的事知道多少?”
“我听说,‘吃喝嫖赌抽’这五个字,一个比一个狠。尤其是赌博和吸毒,可以将人逼上绝路。”
“没错,赌博和吸毒,都是能害得人倾家荡产的玩意。我当了这麽多年的帮主,又在赌场里做了那麽多年庄家,害死过不少人。既然李文庆想坐我的位子,我不妨把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扔给他来做。”
“彦哥,话也不是这麽说。如果人家自己不愿意,你也不能强迫别人来赌博吸毒不是?说到底还是他们自控能力太差。”苏青叶道。
“人们常常以为来赌场里玩的都是些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或是缺少自控能力的失足青年。其实不是的。那些人身上能有多少油水?欠了一屁股债,也不过是烂命一条。有财有势有妻子有儿女的才是庄家最喜欢的客户。做庄家,说白了就是在和赌徒对赌。行里有句话,叫‘不怕你赢钱,就怕你不来’。只要你来了,从长期来说没人能赌得赢庄家。所以庄家得笼络那些有经济实力的赌徒,将他们绑死在赌桌上,然後想法设法将他们一步步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梁彦弘说着朝他笑了一笑,这一笑在苏青叶看来简直称得上妖媚了,“在我手上,就害死过不少青年才俊。”
梁彦弘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杯盏,忽而说道:“都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
“彦哥你相信因果报应?”
“过去不信。”梁彦弘慨叹道,“现在由不得我不信。”
“反正彦哥已经功成身退,就算是报应以後也有李文庆替你顶着。不过我听说祸害遗千年,我真担心报应落不到那人头上。”
梁彦弘定睛瞧着他:“你就这麽讨厌他?”
苏青叶红了红脸,说:“虽然他帮了我不少,但是我也帮了他,我们两清了。”
梁彦弘垂下眼去点了一根烟,含糊不清地说:“那也不至於让你讨厌他。”他呼了一口烟,接着道,“或许你讨厌他,只是因为他没有给你想要的。”
“我不知道。”苏青叶感到不自在,连忙岔开了话题,“彦哥,我真想在这山上住一辈子。远离城市的喧嚣与纷扰,多好!”
“我也想。但是没办法。明天我就得回去了。”
苏青叶惊呼一声,愕然地望着他:“这麽快?这才三个星期,连一个月都没到呢!”
“我放心不下一一,得回去看看。”他顿了一顿,而後道,“如果不是当初生下了这个孽子,我宁愿做个‘无能者’,在这山寺里度过余生。”
烟雾在那人眼前徐徐上升,杳杳如梦。那人的脸在嫋嫋的烟雾里显得如梦如幻,令人瞧不真切。苏青叶索性低下头去,紧抿着嘴唇再不吭声。
後来沈默便一直笼罩在两人之间。一直到脱了衣服在床上躺下,苏青叶的心里都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既沈且闷,颇感不快。当梁彦弘坐在他的床沿俯身要亲他的时候,苏青叶忽然抬手推开了他,烦躁地说:“我累了。”梁彦弘无声地看了他一会,才拍了拍他的头,说:“那你早点休息吧。”
温和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额角,那人却已在自己的床上轻轻躺下。苏青叶背对着他躲在毯子里,莫名地想哭。
这山间岁月尚未丰盈那贫瘠的回忆,便已在眨眼间走到了尽头。
十二
翌日清晨,梁彦弘的司机准时将黑色豪车开到了山脚下。苏青叶跟在梁彦弘的後头,沿着石板铺就的山路缓缓往山下行去。同来时一样,他们各自盯着脚下的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就好像时光倒流,过去重演,上车之後梁彦弘始终支着下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苏青叶向後看了一眼,郁郁的青山很快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那隐居山间的短暂时光,回想起来竟虚幻缥缈宛若一场倏忽而逝的梦境。
当汽车行将驶入熟悉的校园的时候,梁彦弘忽然开了口:“山里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让一一知道。”
苏青叶努力克制着蠢蠢欲动的不快,平静地道:“彦哥,我不是多嘴的人。”
梁彦弘淡漠地点点头,道:“那就好。”
很快汽车稳稳地停在了校门外。时值暑假,门内的世界一派寂静。苏青叶打开车门,脚步顿了顿,而後头也不回地跨出车外。他大力甩上车门,眨眼间汽车便迫不及待地扬长而去。
苏青叶茫然地站在阳光底下还来不及胡思乱想片刻,忽然一阵疾风掠过他的身旁。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辆明黄色的跑车停在了他的身旁。苏青叶转头一看,只见梁一一正扶着方向盘朝他春风得意地笑,鼻梁上的太阳镜在阳光下依稀泛着紫色的光芒。
“哪来的车?”苏青叶好奇地问。
“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有本事收我车,我自然有办法去搞车。”梁一一走下车,不无得意地抚摸着自己的爱车,“车算什麽?再过一阵老子连别墅都有了。”
苏青叶讶异地望着他,一时揣摩不透他的钱路。
梁一一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说:“晚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到了夜里苏青叶才知晓,原来梁一一所说的好地方竟是一家地下赌场。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阴暗而潮湿。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老旧的电灯,晃晃荡荡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般。它吃力地散发着晦暗的灯光,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
梁一一显然早已对这里烂熟於心。他在前边引着路,嘴里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道:“这家赌场是庆哥刚刚买下来的。庆哥想在帮里掌实权。但是现在帮里的大小赌场全部由宋朝一手掌控着。别人可能不知道,我却是一清二楚,表面上宋朝背叛了老头子,其实心还是向着老头子的。只要我一出现,宋朝肯定跟老头子通风报信。”
“听你的意思,李文庆想接管赌场?”
“赌场是帮里的经济命脉,他是帮主,当然得想办法接管。他接管了赌场,就能把老头子的人全部换掉。老头子没了眼线,还怎麽管我?”梁一一得意地哼起了小曲,“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帮庆哥打江山。”
苏青叶盯着他的後脑勺,问:“你准备怎麽帮他?”
梁一一耸耸肩,说:“这我还没想好。”说着他回头看了苏青叶一眼,一双大眼亮晶晶的,“儿子跟老子斗,是不是很有趣?”
苏青叶还要再说什麽,梁一一忽然推开了眼前的一扇毫不起眼的门。谁能料到这普通的门後竟然别有一番天地。这儿的每一块地砖都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头顶繁复的吊灯几乎要刺得人睁不开眼来。这是一个诡谲多变风云变幻的世界。或许清晨你衣冠楚楚地走到这儿,出去的时候却狼狈颓靡宛如社会底层最受人歧视的渣滓。
两人在前台兑换筹码的时候遇到了李文庆。梁一一与李文庆的关系已熟稔到称兄道弟的程度。为了显示他对兄弟的关照李文庆特意嘱咐工作人员额外送了他们一堆筹码。
苏青叶原本只想作壁上观,但当李文庆热络地将一堆筹码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无法当着梁一一的面将筹码扔回他脸上。
等他们走到一张赌桌旁的时候,苏青叶注意到李文庆远远地对荷官比了一个手势。
待梁一一开始下注的时候,苏青叶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筹码放到了他的那一边。对於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梁一一大为感动,他亲密地揽着苏青叶的肩膀连声道:“好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苏青叶也不言语,只是淡淡一笑。他回头望了一眼,李文庆倚在柜台旁依然瞧着这个方向。
果然那局梁一一赢了。後来几局他虽然有赢亦有输,但总体来说手气很旺势不可挡。
苏青叶低声在他耳畔说:“李文庆想拉拢你呢!”
梁一一浑不在意,依然专心致志地盯着赌桌:“他当然得拉拢我。我是谁?如果不是我他还在傻傻地讨好宋朝呢!真是白出力气。赔了夫人又折兵!”
苏青叶眼皮跳了一下,没有吭声。
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远远地传来李文庆的声音,隔着喧闹的人声苏青叶依然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强自镇定:“什麽风把彦哥给吹来了?”
“文庆你真有本事。盘下这麽好的一个场子。怎麽不告诉宋朝呢?按着帮内的规矩,赌场的生意该由他统一打理。”
那个男人笔挺地站立在门口,两只手潇洒地插在裤子口袋里。他还穿着早上苏青叶同他分别时的那件白色的POLO衫。衣衫上一尘不染。他是一个干净的男人。
他的身旁站着笑面虎宋朝。此刻宋朝脸上依然堆着笑:“文庆一定刚接手,还来不及告诉我,是不是?”
李文庆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起来有些阴恻恻的:“还是宋总了解我。”按着外界的称呼,他一贯称呼宋朝为宋总。
梁彦弘缓步走到他儿子这张赌桌旁,对李文庆说:“替我拿几个筹码来。”
李文庆虽面有不豫之色,但还是命人取了一堆筹码来。周围的荷官赌徒纷纷停了手,聚拢在周围驻足观看。
梁一一不停地玩弄着手中的筹码,手仍旧搭在苏青叶肩上,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然而他的脸却早已一片惨白,嘴里不时冒出几句低声的咒骂:“Shit!老头子怎麽会找到这里的?”
苏青叶偷偷瞧了梁彦弘几眼,他想提醒他这桌有猫腻。然而那人自始至终也没有瞧他一眼。
他替那人着急,最後却又生了气,也跟着梁一一低低咒骂起来:“小心一会输得找不着北!哼,活该!谁叫你不看我一眼!”
就这样,各人怀着各自的心事开始了这场赌局。
十三
很快梁彦弘便教所有人领教了他的厉害。尤其是苏青叶,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他看向那人的眼神不再有所顾忌。他急於从那人脸上看出些什麽。然而那人脸上平静无波,你休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波动。
方才他亲眼见到李文庆向荷官暗示了些什麽。然而当梁彦弘来了之後,他和梁一一便被杀得七零八落片甲不留。
梁一一连伪装的镇定都不再有,豆大的汗珠纷纷顺着他的额头滚到赌桌上。他死死盯着荷官的手,试图从他身上瞧出些许暗示。
可是,无论荷官怎样地放水,最後输的总是他。
再输下去,他连新买的跑车也要搭进去了。
“下注吧。”梁彦弘等了一阵,终於丧失了耐心,“你不是到处吹嘘自己是赌王麽?才输了这点就急成这样?”
“谁说我急了?”梁一一被他激得脸红脖子粗,他气鼓鼓地将所有筹码推到了下注区。“我就不信这个邪。”
梁彦弘的嘴角轻轻挑起,隐约含着嘲讽。他指了指不安地瞧着他的苏青叶,冷冷地道:“轮到你了!”
苏青叶不争气地想把筹码推到梁彦弘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