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住在这儿……他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一路上梁一一都心事重重地保持着沈默,与他平日的聒噪大相径庭。
梁一一在门口摁了一下门铃,很快有一个年迈的老者迎了出来。他显然是久居梁家的仆从,见到梁一一的那刻,他的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讶异。然後他欢喜地搓着手,一迭声地道:“少爷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告诉老爷!”说着便踉踉跄跄地往里头奔去。
脚踩着柔软的草地,很快他们就看见了那个男人。别墅前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那个男人就在树荫下和一只德国黑贝玩耍。他将手中的小球远远地扔出去,然後那忠诚的犬便巴巴地跑去衔回来。梁彦弘赞许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又将捡回来的球扔出去。如此周而复始。一人一犬丝毫没有现出腻烦的意思。
一见到他们那条德国大狼狗便停下奔跑的脚步冲着他们狂吠起来,就好像在对闯入领地的陌生人示威一般。梁一一在那凶悍的叫声里拉着苏青叶倒退了几步,嘟囔道:“这狗还是这麽讨厌。除了老头子它谁也不认。”
梁彦弘远远地叫了一声“凯迪”,这聪明而又忠心的犬果真听话地跑回了那人身边。
梁一一在原地扭捏了半天,才远远地朝他的父亲喊道:“爸,我想回来住几天。”
“随便你。我说过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事。”梁彦弘说完,便领着凯迪进屋去了。
晚饭是苏青叶和梁一一两个人吃的。那位老仆人说老爷已经用过晚饭了。借着这个机会苏青叶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惑:
“为什麽之前你那麽恨你爸爸呢?”
梁一一犹豫很久,才道:“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喜欢别人多过喜欢我。小时候他会摸那个男人的头,但是他从来不会摸我的头。”
“但是後来他身边没有任何情人了呀!”
“对。然後他才注意到他还有一个儿子。他开始对我施行高压政策严加管教,我做得不好他就会打我。他要是肯温柔地摸下我的头,或许我就会听他的话。”梁一一低头拨弄着碗中的饭粒,转而道:“前几天我在网上玩百家乐,输了很多钱。催债的到处堵我,是庆哥帮我搞定的。”
“你输掉多少?”
梁一一思考了一下,才说:“一千万不到一点吧。”
苏青叶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
十五
入了夜,苏青叶自然而然地在梁家住了下来。他住在梁一一隔壁的客房里。而梁彦弘的房间则在走廊的那头。
“以前我老想着离他远点,所以就搬到了离他最远的一间房间里。”梁一一解释道。
苏青叶在梁一一的房里玩了一会,待到约莫九点锺的光景他借口说想睡觉,实则是想去走廊的那一头瞧瞧。
他悄无声息地在幽深的走廊上缓步走着。偌大的房子在黑夜里显得有些阴冷凄清。他想象着梁彦弘独自一人穿过这寂静的长廊,而後在夜色里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这条走廊似乎很长。他走了很久,才看见尽头一间房间里泄出来的灯光。透过虚掩的房门,苏青叶看见那个男人盘腿坐在榻上,他的前面摆着一张棋盘,凯迪忠诚地坐在男人对面。此情此景就好像一人一狗在对弈一般。
他听到男人微笑着在同凯迪说话,不时伸过手去抚摸它的毛发。凯迪的前爪搭在落满了黑子白子的棋盘上,漆黑如墨的眼睛忠心耿耿地瞅着他的主人。
苏青叶突然就有些羡慕那条大狼狗了。
只看了那麽几眼,忽然凯迪警觉地跳下卧榻,冲着他的方向狂吠起来。梁彦弘喝止了它,便对尴尬地立在门外的苏青叶说:“进来坐吧。”
偷看被发现,这使得苏青叶有些不好意思。他局促地在一张躺椅上坐下,解释道:“我刚才在走廊里随便逛逛,看见这儿灯亮着……”
“会下围棋吗?”梁彦弘打断他,显然对他的解释并不感兴趣。
苏青叶感到抱歉:“我不会。”
“象棋呢?”
“也不会。”
“那你会什麽?”梁彦弘抬眼看他,“飞行棋?还是斗兽棋?”
苏青叶只得说:“我会一点五子棋。”
“那过来吧。”梁彦弘说着开始收拾棋盘上散落的棋子,并且招呼凯迪给苏青叶让位。
“在围棋棋盘上下五子棋?”
梁彦弘耸耸肩,说:“物尽其用麽。”
方方正正的棋盘上,黑子张牙舞爪地占据了主导地位。苏青叶苦恼地捏着一枚白子,苦苦思索着该落在哪处好。这已数不清是第几盘棋了。不论谁是先手,每次被动地东堵西截的人都是他。梁彦弘的黑子总是落得恰到好处。苏青叶堵了一条路,那人又总能轻易地开辟出另一条路来。到得後来梁彦弘的黑子一团团紧密地聚集着,而他的白子却零零星星地散落着,毫无章法可言。
“你缺乏大局观。”梁彦弘低头望着棋盘,说:“走一步想一步的话,你只有寄希望於对手疏忽大意才能获胜。”
苏青叶害羞地对他笑笑,说:“我脑子笨,想不了那麽多。”
“真是个笨蛋。”梁彦弘低低地说。
苏青叶落下一枚棋子,便道:“彦哥,一一这次真的是浪子回头了呢!”
梁彦弘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是吗?”
苏青叶想到梁一一输掉的一千万,意有所指地道:“或许他真的在外面吃了什麽亏。”
“难怪今天突然回家了。”
“他以前不大回来吗?”
“有几年了吧。”梁彦弘随意地道。
“不管怎样他都是你儿子呢!”
梁彦弘抬眼看他一眼,道:“所以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他。”
“我的意思是,在一一心里,你始终是他爸爸。”
“或许吧。”梁彦弘淡淡地说。
翌日苏青叶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只因晚上和梁彦弘下棋下得忘了时间,等他爬上床的时候已是夜半。苏青叶在窗边伸了个懒腰,看见别墅背後建有一个网球场,此刻梁彦弘和梁一一正顶着炎炎烈日打网球。
父子俩你来我往打得很激烈。苏青叶趴在窗台上看着,谁也没有发现从窗口里探出脑袋的他。过了一会他们打得累了,便并肩坐在遮阳伞下休息。梁一一递给他父亲一瓶水,梁彦弘自然地接过了。两人虽没有言语,但相处得还算融洽。
毕竟是血浓於水的亲情,能有多大的仇呢?
苏青叶看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他想他也该下楼同他们道别了。来时他也没有带什麽东西,因此他两手空空地下了楼,恰逢父子俩从外头走进来。
“我该回学校了。”苏青叶落落大方地朝他们笑笑,道。
令他意外的是梁一一开口挽留道:“急什麽?还有两个礼拜才开学。再多住几天吧。”
苏青叶犹豫着,觉得再住下去着实有些怪异。毕竟他和梁一一的关系充其量只是狐朋狗友而已。
“爸,我想让我朋友在这住几天,你不反对吧?”梁一一问他父亲道。
梁彦弘原本要往楼上走,闻言他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苏青叶抬眼看他,那个男人的视线也落在他的身上。“如果没什麽事的话,就在这多玩几天吧。”梁彦弘以长辈的口吻说道。
苏青叶的心里顿时飘过一道暖流。尽管那人的话听起来也不过是程式化的挽留而已。
於是他决定再多住几日。
在苏青叶看来,洗心革面的梁一一缠着他父亲的行为简直称得上死皮赖脸。除了梁彦弘与他的德国大狼狗玩耍的时候,无论他的父亲做什麽,他都要厚着脸皮凑一份子。
当梁彦弘跳入泳池的时候,梁一一三下五除二地在池边扒光了自己然後套上泳裤跃入泳池。
当梁彦弘想要活动筋骨的时候,梁一一宣称要和他父亲切磋切磋,结果自然被教训得人仰马翻。
就连夜里梁彦弘盘腿坐在榻上研究棋盘的时候,梁一一都要坐在旁边打瞌睡。
苏青叶往往坐在旁边安静地看,当然梁一一会招呼他一起玩,偶尔地他也会一道加入,但他也知道其实他是多余的。
他静静地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时候内心里不无钦羡。
也正是冷眼旁观的缘故,他清楚地看到,当父子俩在泳池里激烈地打水仗的时候,当梁一一锲而不舍地摆开格斗架势向梁彦弘挑战的时候,当梁一一趴在棋盘边睡得口水横流的时候,隐藏在梁彦弘眼底的不易捕捉的温柔。
如水的夜色里,他看到那个男人像抚摸凯迪一样温柔地抚摸他的儿子。
他看到浓得化不开的怜爱从那个男人幽深的眼睛里溢出来。
那时候他才明白,父亲的爱,从来都是无言而又深沈的。
他在黑暗中悄悄望着那个如青山一般深沈的男人,既羡慕又心酸。
也许是自小没有父亲的缘故,从懂事起他便喜欢和比他年长的男人打交道。
十八岁那年他高考落榜,那个同样炎热的夏日里他一边打工一边赚复读的费用。他在酒吧做酒保,有一天李文庆来了。他坐在吧台边点了一杯马提尼。
李文庆摩挲着晶莹剔透的酒杯对他说:“你知道吗?马提尼有一个外号,叫‘沈静的仙药’。我现在觉得,这个外号该送给你才对。”
苏青叶听了,朝他微微一笑。
後来,他不用再继续打工。因为李文庆轻而易举地帮他圆了大学梦。
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是甜得令人发腻的。直到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那个夜晚留给他的唯一记忆,便是无止境的摇晃。他跪趴在沙发上,一双陌生的手抓着他的腰,拼命地在他身体里冲刺。
翻来覆去地,他不断回想着那天早晨李文庆坐在餐桌旁对他说的话:
“晚上打扮得漂亮一点。”
他开心地笑了,嗔道:“干嘛?”
李文庆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没上过游艇吧?”
“你有游艇?没听你提过呢!”
李文庆沈默地点了一根烟没有说话。
当苏青叶衣着光鲜地跨上游艇,却看见青龙堂堂主宋朝坐在沙发上朝他微笑的时候,他终於明白了早上李文庆沈默的原因。
也许他的确对那个人有过期待。
他所要的不多。或许只是一个家,一个可以让他栖息的避风港。
当他看见梁彦弘温柔地注视着梁一一的时候,他终於明白,终此一生这或许都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十六
就在苏青叶准备向梁一一辞别的时候,那人忽然神秘兮兮地将他拉到树下,说:“青叶,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原来如此。苏青叶恍然大悟,面上却笑了笑:“什麽事?如果能帮我肯定帮。”
梁一一绕着大树转了一圈,却始终支支吾吾地。苏青叶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梁一一下定了决心似地说:“我不是欠了庆哥一千万吗?我想把这笔钱还给他。”
苏青叶笑了:“那我可帮不了你。这件事你该去找你爸。”
“那我还不被他打死?”梁一一干咳几声,说:“是这样。有一阵子我爸喜欢收藏古董,後来他不玩了,又把古董扔到了一边。所以我想偷一件出来卖了还债。”
苏青叶皱起了眉头,说:“这不好吧?”
“没事!我爸早把那些古董给忘了。我只拿一件,神不知鬼不觉。”他看着苏青叶诚恳地道:“我想给我荒唐的过去画一个句号,以後好好陪在我爸身边,再不做任何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