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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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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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这‘似有若无’。”他在亭中缓缓踱步,字字斟酌,“你大父临终时对我说,他其所以没有将这个预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骄,反倒自绝于天命。驷儿啊,要知道,一个君主,沉溺于天象、占卜、童谣、谶语之类,非但荒唐,而且丧志。往远说,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归了。但是,舜帝却囚禁了尧帝而当权,大禹则囚禁了舜帝而当权,天命何在?往近说,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聪慧英武?偏偏却痴信天命,在大争之世龟缩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阳成周三四百里,何其凄惨!如此天命,有胜于无。再往近说,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径天而乱了阵脚,用土地城池收买魏国齐国,要灭我秦国。最后呢,丢了城池,穷了国家,还没有结成灭秦同盟。你要牢牢记住,天命星象从来不会垂怜弱者,它永远都只是强者的光环!”
“公父之言,鞭辟入里,儿臣永生铭记。”
“嬴驷,秦国纵然可一统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奋争。万不可乱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语重心长。
“公父,秦国正道,乃坚持公父与商君创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归。儿臣深知,没有新法,就没有强秦,没有新法,就没有庶民国人的真诚拥戴。秦国前途纵有千难万险,儿臣亦无所畏惧。”嬴驷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儿子的肩膀,欣然而又亲切,“驷儿,你长成了。有此等精坚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说了。走吧,我们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来了?”嬴驷感到惊讶,却又立即显出高兴的样子。
老太后住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她对富丽堂皇的咸阳宫一点儿也不喜欢,倒是对雍城、栎阳多有留恋,时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说咸阳宫“空阴”太重,要儿子和她一起搬到栎阳去养病。秦孝公知道母亲老了,喜欢那种抬脚可见的小城堡小庭院。与玄奇大婚后,秦孝公就有意陪母亲到终南山游了一趟,老太后见到秦献公为老子书院立的石坊,竟睹物思情,便要在这里住下来。孝公其实正是此意,便将太后寝宫的仆从物事几乎全部搬了过来,让老太后在这田园书院里安度暮年。老太后选了上善池边的一座空闲小院落,便在这里悠然的住了下来。莹玉康复后正想去崤山一趟,亲自见见白雪,回来后再去终南山陪母亲。正在此时,却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来的一条密简,便将两件事颠倒了顺序,先到了终南山来陪母亲了。
秦孝公和嬴驷到来时,莹玉正给老太后弹奏秦筝。这筝与琴相似,却比琴长大粗犷,是秦人的独创乐器,天下呼之为“秦筝”。这时的秦筝只有八根弦,尽管比后来的秦筝少了两弦 ,但还是比琴音域广阔,弹奏起来深沉旷远苍凉激越,秦人莫不喜爱有加。莹玉奏的是《秦风·蒹葭》,这是一首在秦地广为流传百余年的情歌,莹玉边奏边唱,老太后微闭双目深深沉浸在对往昔年华的追忆中。
秦孝公停下脚步,凝神倾听,觉得深沉辽远的筝音中隐隐有一丝忧郁凝滞,使这首美丽的情歌显得有几分忧伤,不禁若有所思。筝音一落,秦孝公便拍掌笑道:“好啊,弹得好,唱得也好。”嬴驷连忙上前给老太后和姑姑行礼。老太后高兴得拉着孙儿说长道短。莹玉便吩咐侍女置座上茶,亲自扶大哥坐在铺着棉垫儿的石墩上。
时当正午,山洼谷地向阳无风,小院子暖和得没有一点儿寒冬萧瑟之气。莹玉吩咐上饭,长大石案顿时摆上了一片野味山菜和两坛清酒。嬴秦嫡系的三代人,就在这简朴幽静的黄土小院里开始了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共餐。老太后精神特别好,一再让儿子和孙子多饮几碗清酒。秦孝公饮了一碗,额头上便生出了涔涔虚汗,便不再饮了。莹玉和嬴驷见孝公不饮了,便也停了下来品尝炖得酥烂的山兔野羊。
孝公笑问,“母后,要不要搬回咸阳啊?”
老太后连连摇头,“不不不,就这里好。咸阳啊,太空了。”
“可是,母后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如何放心得下?”
“渠梁啊,”老太后叹息一声,“娘没事儿,山清水秀的,我满舒坦。倒是娘放心不下你。秦国势大了,你也累跨了啊。要娘说,你不妨将国事教给鞅和驷儿,和玄奇一起住到这儿来,身子自会慢慢康复的了。”
“好。明春一过,我与玄奇就搬来。”秦孝公爽快答应,回身道,“驷儿,你想不想陪祖母几天?”
嬴驷心中诧异,公父不是让自己与商鞅摄政么,如何却有让自己留在终南山的意思?一时困惑,沉吟道:“但凭公父安排。”
秦孝公道:“三五天吧,祖母会让你长许多见识的。”
嬴驷拱手领命,老太后高兴得满脸笑容。
饭后,太后吩咐嬴驷陪自己在院中转转,说有几个地方还没去过。院中只留下孝公和莹玉兄妹。秦孝公道:“小妹,随我进山一趟。”莹玉也不多问,出门上马,就随秦孝公飞驰进了终南山深处。二人返回时,已经是夕阳将落。简单的晚汤后,秦孝公与莹玉便向太后告辞,登车回了咸阳。

四、嬴虔甘龙的诡秘暴亡
秦孝公处心积虑,要做好最后一件大事。
储君之事一旦解决,秦孝公心头顿时轻松。作为国君,后继无人是最大的失败。而今嬴驷作为不俗,颇有见地,看来堪当大任,加之商君辅佐,秦国将后继无忧。秦孝公心一定,就想到了一直萦绕心头的一件大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虽然扁鹊的神术、老墨子的奇药、玄奇的爱心同时遇合,使他的病体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秦孝公知道,这绝不意味着他病体的康复。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可能的做好这最后一件大事。
从开始变法,秦孝公就或明或暗的意识到,秦国朝野有一股反对变法的势力存在。尽管这股势力随着变法的节节推进而渐渐萎缩,尤其是庶民国人中的反变法势力几乎全部化解。原因只有一个,庶民国人从变法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奖励耕战、废除井田、隶农除籍、村甲连坐、移风易俗,这些最重要的新法实行三五年后,莫不使国人竭诚拥戴,连那些历来蔑视官府的“疲民”,也变成了勤耕守法勇于公战的良民。这是秦国新法不可动摇的根基。
但是,秦国新法却屡屡伤害了旧贵族,废除世袭爵位、废除贵族封地、废除私家亲军、废除贵族治权、无功不赏、有罪同法等等等等,几乎将贵族特权剥夺得一干二净。秦国的老族望族几乎在变法中全部崩溃了。另一方面,上层权力也在变法中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旧贵族权臣几乎无一例外的被贬黜架空了。一个个做来,虽然并不显山露水,然则时间一长,资深老贵族的全体衰落,却是谁也看得明白的事实。甘龙、杜挚、公孙贾、孟西白三族大臣以及无数的贵族臣工,都是这样被淹没的。
更重要的是,变法浪头还无情的湮灭了一批本来是变法支持者的贵族大臣,将他们也变成了与反对变法的旧贵族同样下场的沦落者!太子嬴驷、太子左傅兼领上将军的嬴虔、太子右傅公孙贾的被淘汰出局,是变法进程中最重要的事变,导致秦国的上层权力结构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倾斜。秦孝公、商鞅、嬴虔组成的“三角铁云梯”残缺了,作为国家储君而起稳定人心作用的太子从权力层消失了,久掌机要而颇具影响力的公孙贾被刑治放逐了。从权力场的眼光看,太子力量竟然成了秦国变法的最大受害者!这一事变的直接后果,是秦国上层力量的根基大为削弱,更深远的负面作用,则更是令人难以预料的——在变法中受害的旧贵族们将以“太子派”为旗帜!无论太子、嬴虔、公孙贾等对变法的态度与旧贵族们有多大区别,旧贵族们都会将太子力量作为他们的旗帜,而太子力量也会与旧贵族们产生某种猩猩相惜的共鸣,都会对变法及其核心人物产生出一种仇恨。
与其说秦孝公嗅到了某种气息,毋宁说秦孝公从一开始就清楚这种后果。
秦孝公是一个极为特出的权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在寻常的文治武功开疆拓土,而在于将一场千古大变不动声色的从惊涛骇浪中引导出来。他的全部智慧,就在于每次都能将本可能颠倒乾坤的流血事变稳健的消于无形,使秦国大权始终牢牢控制在变法力量的手中,成功的迫使秦国上层旧贵族势力在变法中全面“隐退”。在商鞅掌握核心权力之前,他巧妙的搬开了阻碍商鞅执掌大权的阻力,有步骤的将权力顺利集中到商鞅手里。商鞅掌权开始变法后,充分施展出千古大变的肃杀严峻与排山倒海般的威力。这时的秦孝公没有提醒商鞅谨慎行事,更没有陷入变法事务,去一丝一铆的干预订正,而是淡出局外,全身心注目那些暗中隐藏的危险。他很明白,象商鞅这样的磐磐大才和冷峻性格,任何督导都无异于画蛇添足。作为国君,他只要遏制了那些有可能导致国家动乱的势力,变法就会成功。在“太子事变”前,秦孝公对旧贵族势力并不担心。但在“太子事变”后,秦孝公却警觉到了危险。
虽然如此,秦孝公非但没有对这些危险势力斩草除根,甚至连多余的触动都没有。商鞅的唯法是从与秦孝公的后发制人在这里不谋而合,都对这种有可能合流的危险采取了冷处置——你不跳,我不动。其所以这样,是因为秦孝公要让岁月自然淘汰这些危险者。他相信,仇恨失意郁闷独居山野放逐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将早早夺去他们的生命。甘龙、嬴虔、公孙贾几个人一死,全部危险力量的旗帜人物就没有了,其余残余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势中融化了。
谁能想到,上天仿佛遗忘了那些失去价值的生命,竟然不可思议的将厄运降临在他这个国君身上!盛年之期,行将辞世。这一冷酷事实,迫使秦孝公动了杀机!他要在最后的时间里铲除这些隐患。
即将成为国君的嬴驷,对商鞅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对嬴虔公孙贾则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歉意。这是秦孝公敏锐的直觉。假若这些危险者消失了,嬴驷会是一个好君主,也有能力保持秦国的稳定。然则,只要这些危险者还在朝局之内,秦国新法和商鞅本人就将面临极大的风险!要消灭这种隐患,只有他能做到。
秦孝公的谋划很简单,也很实用。首先,他避开了商鞅,也避开了嬴驷,不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更不让他们参与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征,是危险势力的复仇目标,而铲除隐患的方式却是“违法”的权力角逐,是旨在保护商鞅的行动。有他参与,隐患反而会更加复杂,反倒可能使保护商鞅的目的适得其反。而嬴驷是储君,要尽可能的不为他树敌。单独的秘密的完成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后的心愿。
有意将嬴驷留在终南山,秦孝公与莹玉迅速回到咸阳。莹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嘱回府了,秦孝公却驰往咸阳北阪的狩猎行宫。
这时候的咸阳北阪,还保持着苍茫荒野的原貌,远非后来那样声威赫赫。所谓狩猎行宫,也就是两三座储藏猎具的石屋与临时休憩的一间寝室。虽然简朴,却常住着一个百人骑士队,等闲臣民不能进入。秦孝公在这里秘密召见了国尉车英,计议了大约半个时辰,秦孝公又飞车回到了咸阳宫。
夜半时分,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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