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将这个才具名士变成自己真正的腹心肱骨。惟其如此,秦昭王不怕范雎有过失,只要这种过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严令王稽郑安平之罪不得涉及范雎,甚或在元老大臣弹劾范雎的长平班师有“受人游说”之罪时,也断然挡了回去。说到底,秦昭王从来没有想到过罢黜范雎,可范雎为何却要辞官呢?
“来人,立即宣召应侯。”
暮色时分,范雎轺车进了章台。秦昭王在书房设了小宴与范雎聚饮,灯烛之下,不仅便是感慨万千:“范叔啊,你说这一国之本,却在何处了?”
“在君。”范雎的回答毫不犹豫。
“君之将老,根本何在?”
“在储君。”
秦昭王哈哈大笑:“果然范叔也!在在中的!”突然压低声音便是一脸正色,“今日请范叔来章台,便是要定下大计,立何人为储君?”
“老臣不明我王之意。”范雎却是笑了,“我王四十一年便立了太子,四十二年重立太子,至今已经十年,何有再立储君之说?”
“范叔有所不知也!”秦昭王长叹一声,“当年第一个太子嬴栋,乃本王长子,算得文武兼通,不意却在出使魏国时发寒热病死了,委实教人伤痛也。次年重立的太子,乃本王次子嬴柱。可这嬴柱,当真一言难尽也!非但才具平平,且又羸弱多病,更有一样教人放心不下,便是夫人当家。范叔啊,嬴柱果真为君,无才多病,再加一个王后干政,你说还有秦国么?本王已经六旬有七,朝夕将去,如此储君,却是如何安心也?”说话之间,秦昭王竟是情不自禁地唏嘘了。
范雎默然了。秦王能将如此重大密事和盘托出,却只字不提他上书请辞之事,足见秦王根本没有罪他之心。即便是一个寻常老人,身后难以为继也是令人伤痛的,况乎一国之君?然则此等事又实在是太过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险,秦王只是诉说而无定策,如何能轻易出谋?思忖间便道:“我王深谋远虑,对储君之事必有所虑,老臣自当以我王之决断谋划行事。”
“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长眉骤然扬起,一双老眼竟是目光炯炯,“要说本王之断,便是由你来查勘十一位王子,选一立储,而后你便兼领太傅教导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岁,尚可辅佐新君定国!”
“秦王!”范雎听得唏嘘不已,扑拜在地便是一声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却是愧不敢当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声便笑了,“本王留下遗诏:新君定国之后,许你辞官如何?”
范雎实在是不能再执意提辞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领命去了。
从此,范雎便开始了与王子们的频繁来往。待到来年秋天,范雎已经对秦昭王的十一个王子有了大体的评判。这日午后,范雎便进了咸阳宫禁苑,在湖边见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铺一张草席晒暖和的秦昭王,疲惫慈和之象,全然便是一个山间老叟。见范雎来到,秦昭王便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内侍准备小船下池。片刻之间,一只四桨小舟轻盈地靠上了池边码头,范雎便随着秦昭王上船了。说是小船,船舱却甚是宽阔敞亮,除了船头船尾的两名武士,舱中便只有那个忠实的老内侍。进得船舱坐定,小舟便悠然漂进了湖中。
“范叔,这小舟最是万无一失,你便说了。”
“启禀我王。”范雎斟酌着字眼缓缓道,“一年多来,老臣对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体有定。老臣以为:目下不宜动储君之位,仍当观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头顿时一跳:“范叔啊,这便是‘大体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肃然拱手,“安国君嬴柱为太子,虽非我王大才神明,却也绝非低劣无能。其妻华阳夫人原本楚女,却是没有生育,人言当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许小病原是寻常,却也不是常卧病榻之辈。此三者,不当大碍也。其余十位王子,论体魄倒是多有强健者,论才具品格,却似皆在安国君之下。更有根本处,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却无一出类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国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却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辈皆平,便当看后,安国君后代有风云之象,似不宜轻废。臣言观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为安国君妥当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稳妥也。此老臣之心,当与不当,我王定夺也。”
“噫——”秦昭王恍然讶然,老眼便是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后。本王如何便没有想到此处?范叔好谋划,一席话定我十年之忧也!”
范雎连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奖,老臣何敢当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时学得如此老儒气象了?当年之范叔何等洒脱快意,视王侯若粪土,看礼仪做撇履,何有今日老暮之气也!”
范雎心中骤然便是一沉,惶恐笑道:“老臣当年狂躁桀骜,对我王不敬,老臣想来便是汗颜不已,何敢当洒脱快意四字?”
“哪里话来?”秦昭王哈哈大笑,“拧了拧了,不消说得了。”大袖一摆,“上酒,今日与范叔痛饮一番!”
一时酒菜搬来,却是老秦凤酒肥羊炖。秦昭王显然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轻松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与范雎对爵大饮,及至明月初升,君臣两人竟都是一脸红潮。范雎酒量原是极大,脸潮之后更是善饮,却只是得在放浪无拘行迹之时。今日面对老来性情无常的秦昭王,范雎却是心存戒惧节制为上,秦昭王说饮便饮,秦昭王不饮,自己绝不自饮。
饮着饮着,月亮便在蓝得透亮的夜空飘悠到了中天。秦昭王举爵望月,竟是一阵大笑又一阵唏嘘,兀自走到船头对着天中明月便是一声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宫,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赏赐也!”喊罢又将酒爵一翻,一爵酒便汩汩银线般落入湖面,口中却是兀自喃喃:“来,今日你我君臣再饮一爵,再饮一爵……”在船头秋风中伫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过来,便是一声长叹:“内无良将,外多敌国,本王何其多忧也!”
苍老的声音在湖面随凤飘荡,范雎竟是无言以对了。
回到丞相府已经是四更天了,家老却还守在书房外等候。范雎一进书房,跟进来的家老便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铜管:“此件是一个叫做唐举的先生送来的。”
“唐举?”范雎大是惊讶,“他来咸阳了么?在何处下榻?”
“唐举先生在燕国游历,此信乃商旅义士带回。”
再不说话,范雎立即打开铜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便见寥寥两行,却是意味深长:
范叔如晤:闻兄境遇有不可言说之妙,特告于兄:燕山蔡泽 将下咸阳,兄当妥为权衡,毋失时机也。慎之慎之。
骤然之间,范雎哈哈大笑:“知我者,唐举也!”
(第三部完)
第三部 金戈铁马
楔子
五月初,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秦王亲率五万铁骑渡过孟津,直向洛阳逼来!
古老的王城却是一片平静,没有惊慌议论,没有奔走相告,更没有慷慨请战。国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劳作,收歌着已经熟透的麰麦麳麦,悠悠然地在收过麦子的田里翻地旷地,为秋日再种做着有条不紊的准备。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当当,官市的交易依然童叟无欺,市人的脚步依然慢条斯理。甚至洛阳城头的王师老卒,也只对飞进城门的斥候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着锈迹斑斑的斧钺矛戈在荫凉处打盹去了。
在这幅亘古不变的悠悠图画中,却有一辆轺车辚辚碾过郊野向王城疾驰。
太师颜率本来正在王田督耕,一闻惊讯便立即赶了回来。他最担心的是,新近即位的少年天子能否经得住这次风浪?天子但有闪失,周室便将彻底被淹没!多少年来,洛阳王室都在列国夹缝里腾挪,头上始终悬着不知多少口利剑,大国的威逼,小国的挑衅,从来都没有断过。只是借着“天子”的名义,靠着木然的忍耐,也凭着老太师与上大夫樊余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下来。可这次非同一般!这次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国大军杀来,王室立时便有覆巢之危,樊余又隐居归山了,老太师如何不心急如焚?
一路在郊野疾行,颜率悲哀地闭上了眼睛,不禁便是老泪纵横。
六百多年下来,天子部族的周人已经在久远地平静中变得麻木了,变得听天由命了。他们不会象当今战国庶民那样,面对家国兴亡慷慨赴战。甚至也不会象昔年夙敌殷商部族那样,面对亡国大险,在朝歌做最后的殊死一战!文王作《易》,周公作《礼》,六百年安享天下贡赋,周人便渐渐成了温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奋激的性格竟是丝丝缕缕地化进了这松软肥沃地广袤平原,纵然天塌地陷,也无法使他们脚步匆匆。按说目下新天子刚刚即位,在任何一国,都正是主少国疑的动荡时期。可在洛阳则不然,不管天子换了谁,是垂垂暮年的老人,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国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会生疑生变,仿佛这天子压根与自己无关!国人若此,能指望他们浴血护国么?说到底,还得靠老颜率来拼力周旋。可这次老颜率实在是心中无底,甚至连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大限将至的恐惧!
“轰——轰——轰——!”
轺车刚刚穿过大漆班驳的红色宫墙,便听宏大沉重的锺声轰鸣不断,宫城里到处都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老太师心中猛然一沉,脚底一跺,轺车还没有停稳,更不待驭手过来放下车杌,竟是已经利落下车,踉踉跄跄便向锺鼎广场奔来。及至看见那座厚重拙朴的锺亭,他却惊讶得愣怔了,明明想喊一句,张开口竟是没有声音。
锺亭下,一个身披大红色绣金披风头戴一顶精美白玉冠长发披肩的少年,抱着粗大的木柱钟杵,正奋力向大钟猛撞!锈蚀的木屑与厚厚的灰尘激荡飘飞,锺亭弥漫出一片烟雾。少年却全然没有理会这些从未见过的脏物,只顾一下又一下地愤然猛撞,那咬牙切齿涕泪交流血脉贲张的模样,竟使匆匆赶来的内侍与侍女相顾失色,没有一个敢走过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锺鼎广场已经聚来了不少臣工,宫女、乐师、嫔妃们也惊惶地挤在一起,象是一团团浮动的红云。王城禁军也三三两两从阴暗幽深的宫门洞中跑出来,部伍不整地聚在四周,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随后踉跄赶来,气喘吁吁地站在禁军前列却不知如何是好。大臣们的轺车陆续驶进广场,纷纷从车上跳下奔向锺亭。终于,颜率看见两辆华贵的青铜轺车飞进了广场,天子王畿的两个诸侯——东周公与西周公竟然也匆匆赶来了。
仿佛没有听见杂乱的响动,也没有看见纷至沓来的人群,少年依然抱着粗大的钟杵,费力地一下一下地向大钟撞去,满脸是汗,满眼是泪,手与胳膊已被钟杵磨破刺烂,鲜血一滴一滴溅到大方砖上!
惊呆了的颜率终于清醒过来,大步冲进锺亭,老泪纵横地扯住少年衣角:“我王贵为天子,须得为天下臣民保重哪!”
少年一个踉跄,不由便松开钟杵,却惨淡地笑着:“天子?臣民?可,可有如此天子?如此臣民?”一声粗重的喘息,竟猛然挺身跃起,一头撞向大锺。一声清脆的金玉交击,伴着宏大的钟声响起,那顶精美绝伦的白玉冠被撞得粉碎,头上一股鲜血竟是汩汩涌出!
老颜率没有来得及抱住少年,抱着那一领扯下的大红披风,便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