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哈哈大笑:“罢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于赵!否则,战场见了!”
其时中山国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国岂不成了赵国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特使不敢应承,立即回报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来丞相上将军一班大臣商议,可偏是谁也不做声。
数十年前,中山国跟风,在魏惠王发动的“五国相王”中称了王。王冠加顶,中山国君臣兴奋得手足无措,立即便学着中原战国变法起来:后宫几个没有名称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嫔妃,各部族头领也立即做了开府丞相、上将军、太师、太傅、郡守、县令等要职;识得几个中原字的庙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长史、太史令、太庙令一班文职大臣;原本只会跳神祈祷的巫师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师、国巫师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热热闹闹地变法完毕,便开始了举国访贤图谋霸业。都邑十几个在中原游离过的“饱学之士”,与原本识得字的几十个没落布衣,自然便成了国中大贤。中山国将这些大贤们供养起来,每逢节令当口,国王便必亲到穷闾隘巷礼贤下士一番。直到目下这些贤士已经白发苍苍,国王也已经是第二代了,礼贤下士的法度与穷闾隘巷的贤士们还是依然如故。谁料变法之后,中山国却是内争不断,游牧部族原本的拙朴竟是荡然无存,后宫争立王后,宗室争立太子,大臣争夺权位,数十年庙堂不亦乐乎,民众不堪忍受穷苦者便逃回了草原,军士不堪内乱兵变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数十年间,这个新王国竟成了一个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伦不类的一个怪物,霸业大梦也便泥牛入海了。
思忖一番,中山王便是一声长叹:“同是变法也,如何秦变强,赵变强,我独变弱乎?天意如此,夫复何言?割去六城也罢,寡人便做个周天子孤守洛阳罢了。”
“我王神明!”丞相上将军与诸般大臣竟是齐声赞同。
就这样,中山国献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变成了一个辖地百余里的王号小邦。由于中山原本便是游牧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远不如土地对他们来得重要。可在东施效颦的变法之后,中山游牧人也变做了居住城池的“国人”,只在抢掠收获之时出城,寻常时日便住在城堡里消受劫掠来的财货。如今六座城池割给赵国,按照战国割地传统,城池内的中山“国人”及其所管辖的周围土地,自然便也成了赵人赵地。如此一来,中山国人口土地锐减,便一蹶不振地衰落了下去。虽然后来赵国内乱中山国又反复了一次,然则终究是夕阳晚景,迅速便又黯淡了下去,终为赵国所灭。
可是,中山国割地罢战,赵国将士却大是不服。廉颇带一班大将昂昂晋见,请国君赵雍一战灭中山根除后患。赵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么?赵国猛士灭此等奄奄一息之国,无端召来秦魏韩干预,划算么?既得实地,又困中山于孤城无法兴风作浪,还无形消弭了三国干涉,一举三得,不划算么?”
“臣等只是对中山狼恨气难消!”
“末将只怕没了仗打!”
“老将军,诸位将军,少安毋躁。”赵雍从容道,“赵军新成,还能没仗打了?也许不要多久,便有一场更大的恶战。你等要厉兵秣马,精心练兵,不能有丝毫懈怠!”
“嗨!”众将顿时精神抖擞。
秋风萧瑟的十月,赵国大军北上长城驻防,赵雍却只带着三千护卫骑士回到了邯郸。听太子赵章与辅政肥义禀报完诸般国事,赵雍立即对两人说了目下自己的谋划方略:今冬明春,赵国大出!及至一宗宗说完,太子与肥义异口同声地赞同。君臣三人密议一日,便立即开始了紧锣密鼓地部署。
第一件大事,赵国称王。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国,厘定与各国邦交根基。
第三件大事,秘密扩军二十万,使赵军一举成四十万大军。
即位二十三年来,赵雍抱定“韬晦以示弱天下”的国策,非但拒绝了称王,且自降两级国格而称“君”。战国之世,邦国规格虽远不如春秋时期那般严格,且大多由自己确定,然则一个国家究竟是何等国格,毕竟还是大有讲究的。其时天下国格大体是四等:王国、公国、侯国、君国。若以称王先后次序论,截止目下,天下王国八:楚国、魏国、齐国、宋国、韩国、中山国、秦国、燕国;公国大多是残存的老牌诸侯,鲁国、卫国、宋国等;侯国虽也是老牌诸侯,却已经极少,只有薛国与赵国了;君国,则几乎只剩下一个五十里的安陵君了 。只要除却那些利令智昏而抢王的邦国(宋、中山、韩)外,大国称王都是极为谨慎的。秦国称王于六国合纵抗秦之后,燕国称王于合纵灭齐之前,都是时势所催之结果。论王国业绩,此时六大称王战国中除了韩国称王之后一事无成,都曾经先后威势赫赫过一段,秦国则是始终威势不衰。以时势论,小邦国抢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谁也不会当真与其争长短;大国则不然,一旦称王便昭示着你要加入逐鹿争霸了,各大战国便会竞相遏制,或合纵或连横,总是要这个新王国经受一阵猛烈锤打。果真抗住了,王国便立定了,诸如秦国。若抗不住诸般围攻遏制,王冠光环便消失了,诸如韩国燕国。
此等情势,赵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便坚不称王,而宁可降得与安陵君一般。然则天下事毕竟有公论,赵国称君,各大战国与小国却是谁也不敢小视,至多是认可了赵国没有野心,事实上谁也不敢当真如对待小小君国一般予取予夺。赵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则他所需要让天下明白的也正在此处:我没逐鹿争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寻衅与我!二十三年来,这一谋划确实是做到了,赵国已经平安完成了强国大变。当此之时,三胡匈奴中山之诸般边患已大体廓清,赵国军威大盛,还用得着韬晦么?再一味韬晦,天下还信么?若无韬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伪”之名,韬晦岂非大大滑稽?与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称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时也势也,英雄之心性也!
要大出天下,就必然要与六大战国周旋。二十多年来,赵国除了参与五国灭齐之外,与六大战国间几乎没有邦交往来,虽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对天下实力碰撞的实在格局毕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称王之机派出六路特使,一举厘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时一举奠定赵国重返中原的强势地位,都是极为要紧的。燕国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对弱齐要取强势才能保住济西二百里。对魏韩这两个同根兄弟则要软硬兼施地拉过来,毕竟,三晋主心骨目下已经是赵国了。对萎靡不振而相距遥远的楚国,则要尽可能地结为盟邦,只因楚国能从背后掣肘秦国。只有秦国是赵国最主要的敌手,然则秦国如日中天,赵国却是刚刚浮出水面,目下还必须相安无事。
最要紧的实际国事便是扩军。在七大战国中,秦国大军已达四十万精兵,其次齐国三十余,楚国三十余万,魏国三十余万,燕国二十余万,韩国近二十万。虽然战力国力各有强弱,兵力数目并不能说明全部实力,然则若与真正的敌手秦国相比,目下赵国军力便实在是单薄了许多,秦国四十万精兵可是没有赘肉的了。故此,一旦脱去韬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强,且要尽快练成同样精锐的胡服新军!
冬月来临之时,邯郸的六路特使先后上路了:楼缓出使秦国,赵爵出使齐国,富丁出使魏国,仇液出使韩国,赵造出使燕国,王贲出使楚国 。与此同时,赵雍下诏:将军赵固为代郡相(郡守)兼领雁门郡军政,北上驻平城,以守将牛赞为辅,征发胡人精壮二十万,两年内练成精锐新军。
开春之后的三月,赵国举行了极为隆重地称王大典。这是战国之世的最后一顶王冠,也是最为宏大的一次称王大典。列国特使云集邯郸,洛阳王室也照例“赐”赵雍一辆青铜天子轺车、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钺仪仗。连续一月,赵国都是朝野大黼,国人弹冠相庆。
从此,赵国成了王国,赵雍做了赵国第一个国王,这便是大名垂后世的赵武灵王。
便在此时,遥远的北方大漠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振奋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子为特使南下,向赵王献上三匹最名贵的汗血宝马,并愿臣服赵国!林胡王子特使抵达之日,邯郸万人空巷,举国争睹昔日令他们胆颤心惊的夙敌朝拜赵王,欢呼雀跃无以抑止,竟是将称王大典推到了颠峰狂欢。
三、赵雍探秦国 感喟重划策
称王大典一结束,赵雍又风尘仆仆北上了。一到雁门关,他便召来在平城征发兵员的代相赵固、平城将军牛赞、雁门将军廉颇秘密议事。
“我欲设立云中郡,诸位以为如何?”赵雍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
三位边地大员顿时睁大了眼睛,却都是一句话不说,其惊讶愣怔竟将赵雍看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如何?胆怯了?不敢进驻云中么?”
“臣启我王,”代相赵固为在座唯一执掌一方的政务大臣,在此等国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待两位将军先说话,便谨慎开口,“云中虽为各方拉锯地带,然则云中要塞与长城历来为秦国北边重镇,我若设郡驻军,分明便与秦国交恶,依目下大势,似对赵国不利。”
“赵相差矣!”老牛赞慷慨高声,“云中长城属秦不假,然则长城外阴山草原却历来为匈奴盘踞。我赵军将士浴血大战匈奴,平息阴山岱海之胡患,如何便设不得云中郡了?”
“廉颇以为,云中郡可设,但治所须在岱海筑城。”老成持重的廉颇第一次不待国君发问便开口说话了。
“怪哉老哥哥!”牛赞惊讶笑道,“岱海筑城为治所,那还叫云中郡么?”
“莫不成你目下便夺了云中过来?”老廉颇黑着脸一丝不苟,“此中尺度,我王掂量了。”
“好!老将军知我心也。”赵雍双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了:目下七大战国全部称王,燕齐两衰,魏韩两弱,楚国更是日见萎靡;放眼天下之国力军力,唯秦国将成我赵国真正对手!当此之时,试探虚实也罢,未雨绸缪也罢,设立云中郡都是一手开门棋。赵固言对赵不利,是觉我出手太早。廉颇老将军之策,两相兼顾,既占阴山压秦之顶,又退治所减秦敌意,正得初接强敌之奥妙也。”
“臣已明白!”赵固顿时恍然,“大军驻阴山,治所驻岱海,进退自如也!”
“正是这般。”赵雍笑道,“廉颇老将军,你便兼领云中相,立即筹划岱海筑城与设置官署、迁入民户事宜,先让云中郡响动起来。赵固与牛老将军,征发胡人成军,可是史无前例。两年之中,定然要将此事办妥。”
牛赞慨然拍案,“我王莫担心,林胡东胡已经臣服,胡人精壮入军本是习俗,比我赵人入军还踊跃!二十万大军,两年后定然一支精兵也!”
赵固却道:“廉颇老将军兼领云中相,阴山大军却由何人统领?”
赵雍笑道:“此事我已应对:楼缓出使归来立即北上,职任云中相,廉颇老将军还归大军进驻阴山。”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图?”赵固看赵王笑得神秘,不禁便是疑惑。
“只你等三人知晓便了。”赵雍一脸肃然,“我要南下咸阳,探察秦国。”
“啊!”饶是三位皆胆略过人,也是一声惊叹,竟比方才乍闻设立云中郡还要惊讶。赵雍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劝阻,便是断然一摆手道:“我已有周详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