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竟象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追随墨子的弟子越来越多,墨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而且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声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面对死亡,绝不转动脚跟逃跑)。鬼谷子的怪异,在于惊世骇俗的多种高精尖学问,不是治一学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学皆成大家!这在天下诸子百家中绝无仅有。墨子的怪异,则在于终其一生与世俗强权格格不入,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而甘为贱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风风火火的奔走全部为的扶弱救困;兼爱天下,蔑视强权,却在墨家内部搞出一套权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连著名工师公输般都自叹弗如,却又崇信鬼神怪异……端的是庞大博杂得理不出头绪。这样的流派诸子百家中更是绝无仅有。
然则,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年间,墨家竟无可置疑的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有人说,墨家是天下的“政侠”,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春秋战国之世,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子就坦然舒畅。
虽则如此,进入战国,老墨子还是深居简出,诛暴利剑轻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队也极少开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有人说墨子早已经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传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隐居大山纹丝不动。
老墨子踏着月光,走得很轻快。他很瘦,很高,头很大,宽阔的前额和那片红亮的秃顶连成了一片广阔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发在高地边缘银丝闪亮,就象红色岩石上永不解冻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可知他脚上的老茧有多厚!玄奇有次笑问:“老师脚上的老茧,有大禹腿上的老茧厚么?”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茧何足道哉!老夫脚茧,惟刀币可比耳!”
当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时候,已经远远看见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们的身影。弟子们也已经听见了老师的脚步声,一齐在岩石平台上遥遥拱手,“子门弟子恭候老师。”老墨子大手一扬:“多日不见,想尔等小子哪。”一阵大笑,竟是山鸣谷应。
玄奇快步走来,扶着墨子走到中间石墩前。老墨子看看石墩上的棉布垫儿,又看看玄奇,摇摇头却没说话,便坐了下去。执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后偷偷向玄奇做个鬼脸,玄奇不禁“嗤”的笑了出来。老墨子回头一瞪眼,少年弟子连忙便跑,玄奇和禽滑厘几个哈哈大笑,老墨子笑骂道:“小子好没出息。”瞬间笑容敛去,缓缓道:“何事?说吧。”
禽滑厘拱手道:“禀报巨子,卫鞅在秦国名为变法,实则大肆杀戮。我等议定诛暴救秦。玄奇师妹提出异议。呈请巨子裁决。”
“玄奇,说说你的道理。”老墨子淡淡缓缓。
玄奇从石墩上站起拱手道:“禀报巨子,玄奇以为,卫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发奋之君,他们君臣不会乱施刑杀,其中肯定另有隐情。望巨子详查定夺。”
“玄奇,你了解卫鞅?了解嬴渠梁?”老墨子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锐利的目光从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禀报巨子,玄奇在魏国安邑见过卫鞅,其人举止方正,论政极有见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国。秦国新君嬴渠梁,玄奇随大父见过两次,其人发奋图强,求贤若渴,绝然不是昏暴国君。请巨子详查定夺。”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尔语音颤抖,面色泛红,辞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论政定暴之公允心境?从实说,尔之论断,有无隐情?”
“老师,不,巨子。”玄奇骤然慌乱起来,脱口而出,“他绝然不是暴君!不会滥施刑杀!”
老墨子声音一沉,“玄奇,你对申不害、韩侯,也会如此论断么?”
“禀报巨子,玄奇不了解申不害与韩侯,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岁,就有了机心?尔与大父,在韩国和申不害谈论三个时辰,何以就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再说,尔为何对秦国新君如此坚定,竟不顾墨家查实的消息?”
玄奇本想将自己对嬴渠梁、对卫鞅、对秦国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师细细讲说,也相信老师会象教诲他们学问时一样耐心听,认真想。万万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让老师觉得不对味儿,将自己陷于尴尬困窘。关心则乱,智慧的玄奇竟然心乱如麻,后悔自己没有冷静的准备说辞,也后悔自己忘记了老师在作为“巨子”断事时和作为“老师”解惑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说自己和这个新任国君有渊源么?万万不能,那样非但会在墨家被定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会给他帮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哪么,如何解释自己明确坚定的判断呢?看来只有将错就错,好在自己并不违背良心,不是为一个真正的暴君开脱。心念及此,玄奇抬头看着老师,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对秦国新君的评判,乃弟子亲自观察所得,当否尚请巨子决断。”
邓陵子冷笑道:“观察?玄奇师妹,你对申不害难道就没有观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挥:“邓陵子休得多言。论事焉有诛心之理?”
禽滑厘拱手道:“弟子以为,秦国之事当重事实。玄奇师妹与秦国素有渊源,且在栎阳见识过秦国新君,持有异议不足为奇,现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厘襟怀,尔等当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骤然收敛,肃然道:“秦国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余年收剑封刀,意在观察变法之效。目下韩国、秦国、齐国都在变法,然均以杀戮为变法手段,不去触及根本。墨家要让天下知晓:靠杀人变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给天下一个警示。尔等以为,当从何入手?”
“从秦国入手!”四大弟子异口同声。
墨子面色肃杀,“正是如此。秦国起于戎狄,长久征战,本多暴戾之气。若以变法为理由,杀戮过甚,这个国家就会走上邪路,庶民就会永无宁日。不给秦国以血的教训,秦国君臣就不会珍惜庶民性命。尔等说说,该当如何教训秦国?”
禽滑厘:“弟子之意,当由苦获师弟率神杀剑士三十名潜入栎阳,夺卫鞅首级。由邓陵子师弟率虎门勇士二十名,将嬴渠梁擒来总院,由巨子给予教诲。另由弟子与相里勤师弟率墨家剑阵,在陈仓峡谷接应。”
“大师兄部署甚善,请巨子定夺!”邓陵子很是激动。
老墨子凌厉的目光盯住玄奇,“苦获一路,当由玄奇率领。其余可也。”
玄奇看着老师,惊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猛然,她一头栽倒在地上。相里勤惊叫一声,上前扶住玄奇,“苦获,快,银针!”
老墨子脸色骤变,大袖一甩,“成何体统?让她醒来见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显然很愤怒。他虽然将墨家的日常事务交禽滑厘率子门弟子处理,但最重大的决策和最重要的权力他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权术之道治理学派,而是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一来是自己并没有年迈力衰神志不清。二来是惟恐弟子们在大行动中有失洞察而损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则是墨子对自己的骨干弟子们不很满意。虽说禽滑厘几个大弟子也算久经风雨,但在胸怀气度学问技能以及品德修为方面,总是缺少一种大师风范。这一点,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敌儒家,孔子之后竟然出了个孟子,将濒临绝境风雨飘摇的儒家竟硬是挺了起来,在战国时期仍然成为天下显学。自己身后眼看是没有这样的大才,墨子心中总是有些空荡荡的。对于墨子而言,没有妻子,没有儿子,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毕生开创的正义大业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继承者,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堕落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其所以所向无敌,从根本上说,那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问技能,他所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墨子没有父亲,母亲是遥远北方的大山里的一个女人。在墨子的记忆中,母亲独居大山,一生都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边的山石上,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入怀中,醒来时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亲给他取名“乌”,因为他是黑鸟的儿子。母亲说他生下来就是只有一圈头发的秃头,脚很大,脚茧厚得教人吃惊,就象一个沧桑跋涉的老头儿!墨子记得自己长得惊人的快,六岁时已经成了一个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内心总是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应当离开大山,应当向南边去,竟整天怔怔的望着南方发呆。八岁时,健壮的母亲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无疾而终,仿佛到人世来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个土坑,埋葬了母亲,就漫无目标的向南方流浪。记不清走了几年,墨子终于到了繁华富庶的华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国,一个小吏收留了这个怪异的小流浪者,让他做家里的仆人。
小仆人在收拾书房竹简时,竟然发现自己对竹简上的字似乎隐隐约约都认识,等主人回来一问,竟然念得大体都对!小吏大惊,视为天人,立即举荐给宋国君主,于是小仆人“乌”就做了宋国的太庙小吏。“乌”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给自己改名,将“乌”变做“墨”为姓,取名为“翟”,意思是深山里一个长尾巴的野鸡。从此以后,中原就有了墨翟这个人。三年以后,墨翟辞官挂冠,出游鲁国,在孔子的后辈儒家门下求学。那时侯,墨翟才十八岁。可是这个秃顶赤脚高鼻深目的青年,却惊动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象延续了一种未知的智慧,对艰深博大的儒家学问竟是过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后,墨翟开始向儒家挑战,驳斥儒家学派的荒谬虚伪守旧和迂阔。儒家子弟轮番上阵,竟是不能抵挡!即使孔子的孙子子思,在与墨翟的论战中也败下阵来。天下学子闻名而来,大会鲁国,却都尽在听墨翟论学,使儒家丢尽了脸面。儒家子弟群起声讨,墨翟愤而离开儒家,到处讲学,几年内便创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学说。
天下名士无不惊异,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后生学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饱经人生忧患而不能提出的许多高深命题和主张?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这些主张,个个击中人世苦难的要害,每一个命题都焕发出绚烂的光芒,给劳苦庶民和饱受蹂躏的人世,活生生呈现出一张救世的风帆。更令天下学子汗颜的是,墨子非但言论惊人,行动更是惊人。他是天下学派宗师中唯一拒绝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个!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使兼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