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下瞻对。庆大学士也突围了。我的七百兵都滚得泥猪似的,并不敢骂张大将军,跺着脚咒‘这遭了瘟的老天儿’。打那下来,风花雪月的诗兴我竟一概没了。”乾隆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养移体居易气,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会诗会文的文人,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真有经济实学的文臣,能野战会攻坚的武将,就百里不挑一了。要文武全才,那更是凤毛麟角了!”
阿桂笑道:“人才在发见,在作养,存于人主一念之间。大将军张广泗,是武将里出色的,傅恒是文武双全,庆复是文臣,在上下两瞻对指挥打通川藏要路,也算能文能武。前儿见邸报,高恒在山东率兵剿匪,杀刘三秃子以下一千余人,这不又一个傅恒么?主子圣明,臣下争气,人才也就历练出来了。”乾隆笑着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都是虚假糊弄人哄朕的,以为朕不知道?张广泗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武将、三朝元老了,有点本领是真的。下余的只有傅恒可信。山东的刘三秃子是在逃亡路上得伤寒病死的,被手下人割了头去高恒那里请功的。其余如‘一枝花’、燕入云、贾祖范一干要犯,都逃得精光。高恒的功劳,在于他亲临前敌,查到了‘一枝花’的下落和逃窜的去向,就这一条,朝廷也不埋没他的功劳。”说罢转脸问勒敏,“你在湖广道上任了多少日子?你怎么也会认不出朕来?”
“回皇上话!”
勒敏正听得发怔,没想到会突然问自己话,身子一颤呵下腰来,正容说道:“奴才是今年七月从南京海关道洋政司上奉旨迁任湖广道的,才到任三个月,手里有几件积案没有办下来,又命转任四川粮台。这次进京是听训赴任的。奴才有幸觐见过主子两次,头一次是殿试胪传,第二次是随外省官员一道儿在乾清官谒见的。主子垂训,天语谆谆,奴才一个字也不敢忘却,但随班朝见,不敢偷窥圣颜,所以不敢贸然渎认。乞主子恕罪!”
“这有什么罪?”乾隆微笑了一下,挪身下炕,张望着外面灰暗阴沉的宫阙,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晓得为甚么调离湖广?”
“奴才不知。”
乾隆点点头,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沉重:“九月间礼部开列应平反追谥的先朝臣子。你的父亲叫勒英善是吧?——是雍正六年追比亏空抄家革职的——朕当时就问尤明堂,有个新放湖广道的也姓勒,和勒英善是不是一家子?这才知道你和勒英善是父子。你父亲在那里当巡抚多年,又在那里坏事抄家。所以你不宜在湖广作官。”乾隆提到勒英善名字,勒敏早已伏地叩头,又道:“主上圣明烛照,勒敏是旗人,也受国恩,总角以来束发受教,读书明理,不敢有一丝妄为。焉敢以父辈恨怨存之于心?奴才是当今主上亲选简拔出来的,脱离泥涂侪身青紫,唯有小心剔励、勤于职守以补过于先父,报恩于皇上,不敢稍有一己私意,也从没有思量过这些事。求主子明察!”乾隆满意地抿一下嘴唇,说道:“起来吧!并没有人说你什么不好,倒是有人说你忒过细致小心、同僚间酬酢往来,不伤国政不害官体不误民事,有什么不好?你也不敢!调你出来是规矩,这要立成制度。你不是进京引见的么?这就是了,这也是你的福分,寻常引见朕也顾不来特意告诫你一个人。到四川,好好听张广泗节制。你和阿桂是国家旧人,朝廷自然格外照看的。今儿巧了,连你也是要去四川的——”他转脸又问小路子:“你叫什么来着?”
“小路子!”
“小路子——这个名字不文雅。”乾隆道:“还是你的本名,叫肖路就好。四川如今最大的政务,就是平息小金川、大金川之乱,和罗奔莎打仗。那正是建功立业的地方。将相无种,凭的是自个本领胆略,你明白?”,“奴才明白!”
“真明白假明白,要看你的作为,”乾隆脸上已毫无笑容:“事主之道,头一条就是不欺心,不着意奉迎,不隐饰不讳过。才气的大小可以打历练中来,这‘心田’二字如果坏了,也就无药可医了。”
“扎!”几个人一齐叩头称是。
乾隆不再说什么,绕过三个人径自来到门口。一直守在外头的两个太监卜忠和个孝怀里抱着油衣雨伞和木屐等雨具!忙迎上来为他更衣。乾隆也不要油衣,加披了一袭大氅,命卜孝在身后打着伞便进了雨地。一阵哨风掠过满是连阴泡儿的潦水扑面而来,从热烘烘的军机房刚出来的乾隆被激得打了个寒噤儿,卜忠忙陪笑道:“主子说出来散散心,在这儿又见人说上了差事,稍停一下回去,也就到了晚膳时辰了。讷中堂必是有要紧事绊在张相府里了,主子要叫他,奴才传旨叫他进来可成?”
“这不是你这身分上的人说的话,该怎么办,朕有朕的章程。除了侍候朕衣食起居,别的话没有你多口的!”乾隆愠怒地睖了卜忠一眼,“高大雷没给你讲过规矩?混账!”卜忠没想到一开口说话就走了板,眼见乾隆脸色愈来愈阴沉,吓得“噗嗵”一声跪倒在雨地里,煞白着脸只是叩头:“奴才知过知罪,再不敢了……”“犯过必究,岂有恕罪之理?”乾隆眯着眼望着丝丝细雨,漫不经心地说道:“养心殿里除了高大雷,你就是二号太监,不惩你何以服众?你其实犯的是死罪,姑念你素日侍奉尚属小心,罚你在养心殿外长跪三日,掌嘴一百——去吧!”
阿桂、勒敏、肖路三个人跪在门里,听得清清楚楚,见乾隆家法内务如此严整,心里都打了一寒凛,互相偷望一眼,没敢言声。
乾隆站在门口一时也不说话,他心里想的其实就是卜忠方才讲的,既惩处了卜忠,倒不好就回养心殿去。在雨地里怔了一会儿,乾隆转身便向隆宗门走去。卜孝哪里敢多言,高举着伞,试试风向,想方设法为他挡着斜飘的雨,亦步亦趋地跟在侧后——又怕踩着了乾隆脚后跟仄着身子哈着腰,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索伦、德惠几个侍卫原在永巷口守候,等着皇帝回宫,见他变了去向,料是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互相递个眼色,不言声尾随上来。只见乾隆出隆宗门却不向西走,迄逦过崇楼、右翼门、弘义阁,竟从武英殿向西,似乎要出宫的模样。索伦是新选进来的侍卫,和他父亲狼嘾一样心细精明,忙叫过一个苏拉小太监,小声道;“皇上要出宫,你去告诉乾清宫侍卫总管图军门一声儿,再到内务府,叫他们知会顺天府,悄悄跟着侍候!”说罢,快步跟了出来。
乾隆出了西华门,站在门前大石狮子旁,看了看在雨雾中灰蒙蒙矗立着的歇官亭,感到有点意外,转身问卜孝:“现在离天黑还早,怎么歇官亭里已经没了候见的人?”卜孝笑道:“天儿这么冷,风刮得嗖溜溜的,谁肯在这上头白冻着等?一位张衡臣相爷,一位是前头鄂尔泰大人,都是奉旨在府理政的大臣。六部里头只要不是御批交办的差使,都送到他们府里了。鄂相爷这阵子病重,张相这边恐怕要多忙一倍呢!”乾隆“嗯”了一声,徐步下阶,向西华门对面的张廷玉宅踱着,又问道:“听说,来张相这边的汉官多,去鄂相那边的都是满人,可是有的?”
“这个奴才没听说过。”卜孝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来张相府的人,比鄂相那一边多一倍也不止。这也不奇怪,张相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天下,那是谁也比不了的。像讷亲相公家养着条牛犊子似的狗,见了人红着眼,呲牙咧嘴地挣绳子,奴才去传旨都提心吊胆的。没有要紧的事谁肯去他府上打磨旋儿呢!鄂相爷自己是旗人,又管着旗政,来府的旗人自然多。不过,鄂相不如张相待人随和,来往的都是大官,旗人里头当大官的多,自然瞧着鄂相爱和旗员打交道了……”一边说,一边已到了张廷玉宅第垂花门前。
张廷玉府邸原本在东城老齐化门外,那是康熙时的老宅子,既轩敞又宏大,茵茵蕴蕴占地一百五六十亩。雍正登极,念张廷玉年事日高,来往不便,就近在西华门外又赐他一座宅院,这是个三进四合套院。原本是太医院医士听候内廷传呼的地方,归内务府管。平常,外省封疆大吏进京或者京师住得离大内远些的要员,天气不好时,便在这里歇凉,取暖,借住着候见皇帝。后来张廷玉住到这里,内务府趁机写禀帖给户部,说军机大臣府第挨着大医院,由于官员扰攘嘈杂,不利医士修习,求允将西华门北面原康王府花园改建为太医院。户部果然拨了五十万两银子在花园建造了新的太医院,太医院自然知趣,从中又拨出一些银两,把张宅也修缮一新。当下乾隆一行到府门前,守在门洞里的也是内务府的太监,赏给张廷玉使用的。因卜孝常来府里传旨,彼此都相熟,见他进来,几个人忙都起身相迎,为首的马逢春笑道:“往常都是不(卜)忠带着不(卜)孝来,这回为啥单单来了个不孝老公公。是传旨呢,还是传话?”
“我们这位爷要见张相,有旨意。”卜孝笑嘻嘻地,却不敢和他打诨磨牙儿,“张相在哪里?”马逢春瞥了乾隆一眼,没敢再嬉笑,说道:“这是正经差使,我给爷们带路——张相在听雨轩那边和大人们议事呢!”
乾隆一边跟着进院,一眼见门北一个极大的花厅,这么冷天儿还开着亮窗,里头影影绰绰足有几十号官员,有的正冠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插科说笑,有的吃茶抽烟嗑瓜子儿,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便问马逢春:“张相要筵客么?怎么这么多的人?”
“回爷的话。”马逢春已隐约意识到这年轻人来头不小,恭谨一笑边走边回答:“这都是各地来的府县官儿,等着我们相爷接见,天天都是这模样儿。里头还有几盘大炕,住在这里等见的也是有的。”乾隆默然,跟着马逢春穿堂入室、半晌才问道:“他们就在相府用餐?”马逢春道:“起先到了吃饭时,我们相爷还叫人送饭给候见人。谁想就这么一点便宜,竟招惹得人越来越多——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些府县官再龌龊下作的了——过了一段相爷又说,我不能当大清的孟尝君,所有来访客人,只供应清茶,别的我们就不管了。”
说话间已绕过超手游廊,过了西花厅旁月洞门。果见一带压水台榭横在海子边,此时云暗天低,老柳凄凉摇曳、水波荡漾,拍击着水榭子的石础。榭东沿岸有一道拱门,粉底漆字写着“听雨轩”三个大字,两边尚无楹联,显见是刚刚修建的颐养之地。乾隆命随从太监侍卫止步,独自进了小院,沿榭亭栏杆,一边观望景致,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此时傅恒正在说话。
“上瞻对下瞻对是通藏要道,一时也不能有滞碍。康熙年间驻藏大臣被乱兵杀死在拉萨,就因为内地援兵上不去。庆复大人说已经烧死班滚,现在岳钟麒又说班滚还活着。有人在小金川莎罗奔那里见过他。那班滚到底是死是活,还该给主子一个实在话。庆大人一向干脆利落,怎么今日一味吞吞吐吐?”
屋子里静了一会,便听庆复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班滚是六月二个三日死的,当时攻破如郎寨,又追到丫鲁寨,七千兵马围得丫鲁水泄不通。劝降不成,我才下令举火焚烧。并没有一人侥幸脱逃。至于班滚尸首,当时有总兵宋宗璋、下瞻对土司俄木丁、革松结辨认,衣着面目虽然模糊,还是依稀认出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