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商娶小妾的故事?我说没听过。陈涛说这个故事在我们那儿传得很广,人人都知道。说有个姓杨的旧货商瞒着家里的黄脸婆在外面娶了个年轻小妾,杨老头总是以到外面进货为由离家住在小妾那里。后来这事让黄脸婆知道了,这天她找到那小妾住的地方,叫开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小妾一顿揍,将小妾打跑了。这时天已经黑了,黄脸婆想了想,就脱光了身子上床睡了。没过多会儿杨老头来了,进门也顾不上点灯,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进被窝,什么也不说抱着床上的女人呼冬呼冬干了起来。干完后黄脸婆起身点上灯,张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杨老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老婆,先是一怔,接着就爬起来呼冬呼冬给老婆磕头求饶。他老婆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还算什么旧货商,连新货旧货都分不清。
我和老龚都笑。陈涛说老龚你结过婚,你说新货旧货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老龚说你个毛孩子别和老头没大没小的。陈涛说这算啥的,开开心嘛!再说论官衔我比你们大,我不摆官架子和你们平起平坐算高抬你们了。老龚你说呀,新货旧货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老龚被逼不过,叹口气说:三年多没照老婆的面了,还谈什么新货旧货呢,依我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学问,术业有专攻嘛。比方那个旧货商,如果说他对货品的鉴别是专业水平,那么他对女人的鉴别只能算是业余水平。人无完人,他老婆没理由嘲笑他。陈涛又问:老龚你算过来人,你说对女人真的有很专业的男人吗?老龚说你看过《金瓶梅》吗?陈涛说那是禁书哪看得到。老龚又问:你看过《水浒传》吗?陈涛说看过。老龚说《金瓶梅》和《水浒传》里都有这个人物。陈涛问:哪一个?老龚说西门庆。陈涛问:你是说西门庆很专业吗?老龚说西门庆每回去找女人,手里都提着个工具箱,就像进作坊似的,你说这还不算专业?我和陈涛都笑了。过会儿陈涛说:老龚,你为什么不让你婆姨来探望呢?叫她来吧,她一听说“御花园”这地名肯定喜欢,一准来。老龚说算了。陈涛说咋算了?老龚说你不是知道我已经离婚了吗?还提这干啥?陈涛说离婚也是假离婚,这个谁还不明白吗?叫她来吧,这回我给你想个办法:给你婆姨写封信,叫她不通过场部,直接到沼泽地东面的小关村,那村里我有熟人,你去小关村和她团聚,我给你批假,在这儿我有这个权力,只要别和你婆姨一块跑了就行。老龚说往哪儿跑?我说这个办法可以,老龚你明天就给嫂子写信。老龚不吭声,过了会儿说:算了吧,何苦招惹是非。我说这事我和老陈不说谁知道?老龚说办法是行,可现在来不是时候,她来了我拿啥给她吃呢?我和陈涛都不吭声了,因为这确是一个实际问题,总不能千里迢迢让她自己背干粮来。这话题就断了。
过会儿陈涛问老龚:老龚我问你句话你必须如实说。老龚说问啥?陈涛说鸣放时叫你发言你摸脖梗儿究竟是不是“说了共产党要杀头的”意思?老龚说深更半夜你问这干啥?陈涛说我只是好奇。|奇^_^书*_*网|老龚说你自己都进来三年了还好奇个啥哩。陈涛说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心里清楚,可别人的问题……老龚打断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清楚自己是冤屈的而不相信别人是冤屈的。是不是这个意思?陈涛说对,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不这么认为许多问题不好解释,逻辑上讲不通。我问怎么讲不通?陈涛说:如果右派中的全部或者大部分是冤枉的,那么只能是当局有意制造冤狱,有意陷害他的子民,那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道理也不合逻辑,所以我始终不相信别人和我一样是错案。老龚在黑暗中哼了声:所以你就是当领导的材料。陈涛说别嫉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老龚说你今晚是一定要弄清我是不是用手臂反党的问题了。那我就如实告诉你,我没那个意思。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共产党没公开处决一个右派嘛。如果当时他们将我的动作分析为:不能说,说了共产党要关你禁闭的。这样还有点谱。事实上当时我也没有这个先见之明,要有的话我连脖梗儿也不会摸的。我说快别说这些事了,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劲呢?陈涛说:说说有什么要紧的呢,身子都掉进井里去了还差个耳朵了?说说心里痛快些嘛。老周你的问题……我赶紧说老陈我的问题那天不都向你说过了吗?就那些了。陈涛说:我、你、老龚咱三个比较起来,你……我打断他说,说这些事情老陈你心里痛快吗?我心里可不痛快,换个话题吧。陈涛说:行,既然你们都回避现实,那就说点现实之外的,古代的,外国的,或者民间传说,鬼神故事都行。
我说陈涛你先说。陈涛停了片刻说干啥都是领导带头?那我就先说。说的是我们村老辈子的一桩事,有个外号叫“鼓王”的人。这外号来自他打得一手好鼓,陕北腰鼓是远近闻名的。这鼓王敲打得那鼓也是远近闻名的。这就像老龚说的那术业有专攻,那鼓王敲鼓就是术业有专攻。这鼓王不仅鼓敲得好,为人也很仗义,村里人有了三灾八难都去找他借贷,他也是有求必应。借出去的钱粮,还就还了,不还也不讨要。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年鼓王得了绝症,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知道这一死撇下的婆姨娃子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他很忧虑,怎么也不肯咽最后的一口气。后来他吩咐婆姨,让她命人竖着挖掘他的墓穴,把他直立埋葬,还要给他陪葬一面鼓。见老婆点头应允,他就立即闭眼咽气了。生时婆姨对他是百依百顺,死了也一切都照他说的去做,不打折扣。就如此这般地把男人埋葬了。也平平静静的,没有什么出奇过节。过了一年,我们那一带大旱,庄稼颗粒不收,就出现了饥荒。忽然在一天夜里,村里的一个人家听到门外有鼓声,且一听那非同一般的鼓点就知道出自鼓王之手,决不会是他人。这人家非常恐惧:鼓王死了好久咋又到家门前闹鬼呢?莫非——那家的男人突然想起曾向鼓王借过几次粮,鼓王没讨要他也没还。他心想一定是鼓王的鬼魂替他婆姨讨要粮食了,鼓王死了还惦记着自己的婆姨娃子,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啊。想到这儿那男人就冲着大门说鼓王你放心回吧,天一亮我就去你家还粮。果然鼓声就戛然而止了。那男人没有食言,尽管家里也十分困难,还是想方设法还了鼓王家的粮食。但事情并没有完结,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又有人家听到大门外响起了鼓声。这时关于鼓王为婆姨讨债的说法已在村里传开了。传得纷纷扬扬,这人家听到鼓声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天一亮也去还了粮。从此以后,几乎夜夜村里都响彻着鼓王的鼓声。这一夜就敲到一个外号“年糕”的光棍儿门口。从这外号就知道这人不是等闲之辈,是个混混,无赖。他听了鼓王的鼓声置之不理,照常睡他的大觉。这鼓声就从天黑一直敲到天亮,后来就熄了。第二天天黑后鼓又在“年糕”家门外响起,且敲得更急更响,“年糕”还是照睡不误。就这么连着敲了三夜。鼓王执著,“年糕”更是强蛮。到第四天天亮,“年糕”扛着镢头去了“鼓王”的墓地,刨起坟来。这时闻讯赶来的村人一齐对他规劝,让他念“鼓王”生时对村人的那份情谊,不要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年糕”不从,说一定要刨出“鼓王”的鼓砸碎。他刨坟不止,不久便刨出棺材上面的那面鼓,一看鼓“年糕”一下子怔住了,村人也怔住了,只见鼓面上印着斑斑血迹。那天埋葬“鼓王”的人记起,由于疏忽,下葬时只往墓里放了鼓,没放鼓槌,“鼓王”只得用手敲鼓,结果将手敲得鲜血淋淋,把鼓面都染红了。村人正嗟叹间,忽见“年糕”直通通倒在地上,口吐黏沫,眼珠直翻,爬起后便抓起那面鼓敲起来。“年糕”本不会敲鼓,可他一下子会了,而且村人们听出他敲的和“鼓王”敲的一模一样,村人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从这一刻“年糕”便不停歇地敲鼓,走村串巷,从天明敲到天黑,再从天黑敲到天明,一边敲嘴一边和着鼓出声:锵锵锵!锵锵锵!……人们听到的分明是:粮粮粮!粮粮粮!……
陈涛的故事讲完了,一时窝棚里寂静无声。过了许久,我问后来“年糕”怎么样了,陈涛说死了,他敲鼓一直敲到倒地死去。我说他是罪有应得,人应该讲道义;相反,鼓王了不起,做了鬼魂还不忘记自己的责任。陈涛颇得意地说:刚才老龚不是还污蔑我们陕西男人自私、没责任感么?听了“鼓王”的故事老龚你有什么感想呢?是不是会考虑修正你对陕西人的错误看法?陈涛真是个不吃亏的人,讲了半天“鼓王”,原来是针对着老龚对他家乡的非议。小肚鸡肠。我说听了“鼓王”的故事我想起我老家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可故事从男人开头。说一个男人外出做生意,发了财。回家的路上怕强盗抢劫,就扮成一个穷光蛋,衣裳破烂,满脸污垢,把金银财宝装在一只破麻袋里,背在肩上,一路上果然平平安安。到家后老婆看出外的男人这么一副穷相,心想一定是将本钱赔光了,就很窝火。不给男人好脸子,连饭也不做。那男人见状叹口气将身上的麻袋丢在地上,金银财宝哗哗作响,那娘们儿一听什么都明白了,立刻脸上堆笑,嘴里唱道:元宝元宝满地转,我的哥哥我的汉,我刚要说话没得闲,你是吃饺子还是吃面?……陈涛问完了?我说没完,后面这女人又向男人报告家中情况:咱家的谷,收了二斗五,咱家的牛,下了个花脸虎……再下面我记不清楚了,反正这个故事对女人不利,揭露女人的薄情寡义,嫌贫爱富。陈涛说我要是那个男人,二话不说,背着金银财宝走人,才不吃她的啥子饺子和面哩。哦不,吃是要吃的,吃了再走。我心里想,你陈涛这番话倒道出你和你的“鼓王”老乡可不是一种人哩。可我没说出口,怕惹恼他。我说老龚该你讲了。老龚说我讲什么呢?我说不是讲好只要不讲现实啥都行。陈涛也说老龚你不能光听,我们讲你也得讲。老龚想想说:那我就讲则寓言吧。是一只蝎子和一只青蛙的一次不成功的合作。陈涛说老龚啥时都忘不了他的生物。老龚说下去:有一只蝎子想过河,但蝎子不会游泳,于是它找到会游泳的青蛙。蝎子对青蛙说:青蛙先生,我想过河,你能驮着我过河么?青蛙想了想说:我要是驮着你过河你会蜇我的。蝎子回答说不会的,我要是蜇你咱们都会淹死。后来青蛙同意了蝎子的要求,可等到它游到半路上,就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青蛙叫道:蝎子先生,你为什么要蜇我?我们两个都会淹死的。蝎子回答说:没有办法,这是我的本性。老龚讲完窝棚里又是久久的寂静。
过会儿陈涛说我还要问老龚那个问题:蛇会不会毒死自己?陈涛的思维就像大海里的浪花瞬息万变,一跳又跳到昨天在沼泽地遇到蛇时问老龚的问题。老龚说这问题我已开始研究,我正在读有关爬行动物的书,边读边思考。一谈到生物学上,老龚就来了兴致,完全忘了刚才陈涛对他的诘难。他继续说:蛇会不会毒死自己是个怪诞而有趣的问题,就像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