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报家门,说:我姓崔,大伙儿叫我崔老,是这牢里的头儿,以后有事就问我。介绍完自己,他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摇摇头。他指指通铺示意我坐下,便冲门高喊报告。一道亮光从靠走廊的那面墙上射进牢房,就像刺入黑暗世界里的一把剑。我发现那是开在墙上的一个喇叭形的洞,外窄里宽。不久一张脸在外面挡住射进牢房里的光。我认出是那个刚把我送进牢房里的管理员的脸。他尖声问有什么事。喊报告的“崔老”说新来的犯人没吃早饭。外面说:派个人去打。洞门关了。一会儿铁门开了。崔老指指通铺上的一个小个子犯人说你去吧。被指定的小个子犯人像拉肚子跑茅房般蹿出牢门。铁门又重新关闭了。进屋时间稍长眼睛便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我看清这是由两小间连成一大间的监室。贯通屋子的大通铺是土垒成,我觉得叫炕更恰当些。炕上铺着席子,靠墙那面一个挨一个摆着铺盖卷,整齐划一。刚吃过饭的犯人坐在各自的铺盖卷前,坐的姿势也同样整齐划一,打眼一看,活脱脱是一拉溜秃头和尚在打坐。也许正缘于有了这种初始印象,后来我只要看见了庙宇便会想到监狱,看见和尚又会想到犯人。其实这类比是很荒谬的,这两者形似而神不似:和尚是为信仰而磨炼自己,犯人是接受惩罚而坠进无边苦海。
铁门再次开启,刚出去的小个子犯人为我打来了狱中早饭,放在炕前的长条木板上。这份饭立即吸引了全牢房犯人的目光。我打量一下我终生都难以忘记的头一顿狱饭:一个拳头大小的玉米面窝头,一碗成分同样是玉米面的稀粥,一小块咸萝卜。崔老指指说老周你吃吧。老周?我不由一怔,以为是说别人,可当明白老周就是我时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了。当然我不是说在这之前我的心情有多么好,自从被批判被打成极右后心情就没有好过,而今天被逮捕进了监狱则心情更糟。但此时此刻的一声“老周”使我在意识中明确了这样一个现实:即我的青春已被关在铁门之外,离我而去了。我不再是“小周”、“周文祥同学”、“花和尚”(同学给起的外号),而成了“老周”以及28611,我成了灰蓬蓬犯人族中的一员。为此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情绪占据了我的心,使我的心一阵一阵的刺痛。当崔老好心催促说老周趁热吃吧,我竟然冲他吼叫起来:我不吃!不吃!崔老惊讶地看着我,别的犯人也以同样的神情紧盯着我,一时我被盯得有些慌,心想不吃还违犯了狱规了么?中文系一位讲师在肃反运动中被逮捕后发现抓错了,放了。这位讲师在讲课时经常谈他这段“不平凡”的经历,他说人无论如何不能“犯事”进监狱,进去就不是个人了,管监的把你当畜生看待,而那些“牢头儿”狗仗人势更邪乎。联想到刚才为我打饭的小个子犯人对崔老那副屁颠样子,我寻思是不是由于我忤逆了崔老才有犯众怒的?我不吭声。崔老和众犯人还紧盯着我。崔老问一句:老周你不吃了吗?我说不吃了。他又问一句:老周你真的不吃了吗?我还说不吃了。他紧接着再问:老周你确实不吃了么?我被问糊涂了。反问道:难道不吃不行吗?这时崔老脸上露出笑容,说没什么不行。遂朝打饭的小个子犯人做个手势脸却冲着大伙说:分了吧。就见个个脸上都绽出喜色,刚才盯我的众多目光又呼啦啦转向了小个子犯人。这时小个子犯人已雷厉风行遵照崔老的吩咐着手分我那份饭了。分饭的过程我两眼瞪得圆圆的,惊诧不已,不是我初来乍到少见多怪,而是这过程实在离奇,那不是分一份粗劣的饭食,是在分金、分银、分珠宝。小个子犯人将窝头按照犯人的数目掰成麻雀蛋大小的小块,一块挨一块摆在炕前的长条木板上,接着再用一块瓦片将咸萝卜条切成同样数目的小块,摆放在每块窝头的前面。之后小个子犯人退后几步,仔细端详着各份额是否分得均匀。不是尺卡秤量,手眼操作自然会出现偏差,于是他就再做比较,从大点的掐下些补充给小点的。调整过后再退后端详,直到他觉得差不多了,方把眼光转向崔老。崔老又向大伙征询:可以了吧?一个浓眉犯人朝大伙挤挤眼,说句:爷俩比鸡巴一个吊样哩。大伙一齐笑了。崔老说拿吧。大伙就各自拿一份丢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但这并没完结。接着又分玉米粥。分稀不及分干的方便,大伙拿出刚舔净的碗,一拉溜摆在木板桌上,小个子犯人用小勺将粥舀进每只空碗里,分过一轮后尚有些剩余,接着再分,这次就是半勺了。分完后小个子犯人将空碗递向崔老,崔老说你舔了吧。小个子犯人脸上立刻显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极其神速地将舌头伸进碗里舔将起来。事实上别的犯人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受用了自己的那一份。这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入狱头一天所见的一幕。
这一幕令我不寒而栗,也令我震惊与困惑:在这个罪恶之地,在这些犯了罪的人中间,为何能如此自觉而严格地遵循着一条公平的准则?须知这一切在狱外世界里也并非被所有人认同与施行,更不会做得如此一丝不苟。总之,这是我在监狱这所大学里上的头一堂课。
“28611起来!”
我是在梦中被人吆醒的。都说犯人在狱中的头一个夜晚无法入眠,而我在经过一番辗转反侧后竟睡过去了,还居然做了梦。看来嗜睡和多梦是注定要伴随我一生了。我是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说法的。白天冯俐不断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担心她不知道我已被捕仍将写给我的信放在传达室里,这将对她不利。我就在梦里见到她,但没对她说起信的事。而且连自己被逮捕这一事实都忽略了。我和她一起爬山,山很高很荒凉,光秃秃一幅冬天景象。冯俐在我的前头,她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我拉下一段距离。她停下脚,回过头朝我招手,让我跟上,我很焦急,很想立刻撵上她,可觉得两腿像绊了绳子,怎么也迈不开,这愈发使我焦急……我十分疑惑的是在我二十多年的劳改生涯中这个梦境竟然无休止地重复,不断地和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爬山,又总是行进艰难爬不上山顶……
“28611起来!”
我睁开眼,只觉得满眼陌生。这是在哪里?是谁喊28611?28611是什么玩意儿?狱灯亮着,显得比白天亮些了。屋子里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即使这样我还是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直到我看到那位姓庄的管理员(他的姓是崔老告诉我的)和一名提盒子枪的武警战士站在敞开的铁门处,我梦游出窍的魂魄才回归于身。这是提审。白天崔老已经提醒过我:这座看守所习惯在夜间审讯,新来的犯人又大都在当晚初审。崔老说知道这规律很重要,否则黑下冷丁被持枪的警察拉出去会以为要被秘密处决。也确实有犯人不知底细被吓傻了的事。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弹起,又跳到地上,从一双挨一双的鞋中间认出自己的那双穿在脚上。监房里极其安静,这么大的声响都没使睡在炕上的犯人动一动。好像炕上摆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拉溜僵尸,这景象使我惊惧不已,使我不知所措。走出牢房门,铁门在身后关闭。
我的管辖权即刻从管理员移交给武警战士。他押着我从走廊走到院子。头一个感觉是冷,出奇的冷,冷得浑身打战。我立刻后悔没穿那件带进狱中的呢子大衣。大衣是考入K大后回家过第一个春节,临走时父亲把它披在我的身上,说北京的冬天冷用得着。今早当我知道将被逮捕晓得今后确实用得着便穿在了身上。这一着使我在以后二十多年的劳改时光中大受益处。因头一次受审我不晓得去审讯室的路径,而且按规定犯人不能走在押解人员的后面,我只能依照武警战士在身后发出的“向左”、“向右”的口令,在一幢幢房子间穿行。这些房子大都有灯光溢出,我知道皆是监房。监房里的长明灯如同它的名字永远明亮,人间最黑暗的地方却亮亮堂堂。深夜的牢狱大院寂静无声,人间的凶险地竟似温柔之乡。说起来世事真是荒诞不经,可叹又可笑。就这么我在武警战士的口令下一步一步走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是一幢独立的平房,里面坐着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一个四十几岁,圆胖脸,胖人显和善。他是审讯员。另一个二十刚出头模样,是书记员(他们的职务分工是审讯后知道的)。
进屋后我站在地中间,他们不理不睬仍旧看桌上的材料,就好像眼前没我这个人。我不知所措,时间愈久心里就愈慌。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圆胖脸审讯员才抬头打量我一下,然后指指我身前的一把椅子。我会意,走过去坐下了。
心弦放松后我才觉出屋里很暖和,原来屋角生着一只火炉。暖和使我想起押我来的那个武警战士,他没进屋,留在门外站岗。为什么不让他进屋里呢?他穿得很单薄,站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里肯定会冻得够呛。我想着实在不该我想的事情时审讯就开始了。审讯员先叫一声我的名字,我没应声(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叫你必须答到。我说是。他说周文祥。我说到。他说周文祥你已经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北京市人民检察院起诉批准逮捕,希望在案件审理期间能很好地配合我们,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党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说听明白了。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一下子想起崔老白天口中念叨的那句话: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话虽不是冲着我的,可我明白是说给我听,对这话他没做诠释,含义却一清二楚。我心领他的好意但并不觉得可取。起码对我如此。我很清楚自己的问题,说我是反革命完全子虚乌有,我不认为有什么罪,无罪便无须隐瞒什么。坦白和抗拒都谈不上。
审讯正式开始:姓名?
周文祥。
出生年月日?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
汉。
籍贯?
山东福山县万瓦乡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
中农。
捕前所在单位?
K大中文系。
学历?
大学三年。
家庭成员?他们的年龄职业政治面貌?
父亲周峻青,五十八岁,在烟台当店员,群众;母亲周彭氏,五十六岁,理家,群众;大哥周文起,二十八岁,工人,群众;二哥周文来,二十六岁,工人,群众;姐姐周文娟,三十二岁,教师,共产党员;弟弟周文吉,二十岁,在校学生,共青团员。
主要社会关系?他们的职业、政治面貌?
大叔周峻山,原籍务农,群众;小叔周峻杰,原籍务农,群众;大姑周峻英,原籍务农,群众;大姨焦彭氏,原籍务农,群众;小姨彭玉敏,军人家属;舅舅彭玉泉,原籍务农,基干民兵。
个人履历?
一九三五年出生于原籍周家店,一九四五年随父去烟台上学,一九五四年高中毕业后考入K大学。
婚姻状况?
未婚。
未婚妻状况?
我诘住了。眼前现出冯俐俏丽的身姿和面容。我的心像叫针扎了一下,随之一抹悲伤惆怅的思绪从心底泛起,扩散向全身。我知道男女之间的关系是有明确界限的,朋友、恋人、未婚妻、夫妻……就像一磴一磴台阶,各有各的位置。应该这么说吧,在大学的三年间我和冯俐的关系是一年一个台阶向上攀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