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怎样分辨?她说把手给我。我伸手给她,她抓住捏捏,问痛不痛。我说不痛。她再捏捏问痛不痛,我还说不痛。我真的不觉得痛。她挖苦说你真是个木头人,说着又把我的一根手指放进她嘴里咬起来。我这才觉得痛了,呼叫起来。她丢下我的手,说人在梦境里是没有痛感的,觉出痛来就不是做梦。我点点头。即使我不再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但在感觉中现实也是收缩得极小,我看不到天空和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看不到广大天边的麦地以及远处高耸的山峰,我只看见眼前坐在麦垄上的苏英。而且脑子里只想着那样一件事。我想“说说笑笑”这个阶段算是进行过了,该“摸摸捞捞”了?我在心里鼓励着自己:苏英可比你勇敢得多哩。她的“意思”已表达得很清楚,难道还得让人家主动抱着你亲嘴吗?干吧干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要错过呀!这些就是当时我的真实“心声”。我鼓足勇气,一下子抓住她的一只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动作太突兀,太不自然,不由惶惶的,手里像握着个刺猬,不知该留还是该放。苏英扬起头,怪模怪样地盯着我,问句:干吗呀?我掩饰说我要你摸摸我心窝。边说边把她的手按在我胸口上,问:摸到了吗?她问摸到啥?我说心跳呀。她说没摸到。我说跳得这么厉害咋摸不到呢?她神情还是怪怪的,说:你周文祥长了心?我咋的不知道?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变得横蛮起来,说我没长心,我倒要摸摸你长没长哩。接着就伸出手按在苏英酥软的胸脯上,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的,我陡地感到胯间那物件战栗起来,伴随着一种入骨入髓的舒畅,到了这一步(大概属第三阶段前奏)一切都变得简单而无理可讲了。我像捕食的豹子跃起向苏英扑过去,把她掀翻又压在身下,紧抱着她,我能感觉到她的响应,军帽下的那双眼已不再是怪怪的,而是流泄着欢畅的光。我亲她的嘴时额头正碰在她的帽檐儿上,挺痛,似乎还不止于痛。我怔了一下,就在这一刹全身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原本率先兴奋的那物件也似乎逃之夭夭,不复存在了。尽管这时我仍紧抱着苏英,但整个身子都麻痹了,血肉之躯变成无知无觉的石木,而意识这时却极清醒,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在一些问题上没人比我们犯人更清醒了。我沮丧我愤怒,我十分无理地朝苏英嚷道:摘了帽子!她瞪大了眼,似乎没听懂什么。我不再说话,伸手一把将帽子从她头上扯下,只听她大叫一声,飞快地用手将头抱住了,但为时已迟。我看见她头发几乎脱尽了的光脑壳。天!我叫了一声,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了,心里哀号着:完了,自己干了一件永远不会被饶恕的事情。完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留给了我的是永远冰冷黑暗的记忆……
“许仙”——
“许仙”是许管教的外号。不知底细的人会觉得这外号是与他那副“小生”形象有关:白脸细嗓,忸怩做姿,还有点神经兮兮,与他那个一家子《白蛇传》里的许仙许相公大有相似之处,联系在一起并不牵强,却不是。他的外号是因为与一个女犯人谈情说爱而得。这其中的过节我们犯人是在“许仙”由场部贬到队里当管教才知道的。而信息大部分是由在女犯队有“内线”的张撰提供的:许管教本名叫许文,在场部宣传科当干事。在一次给女犯队上政治课时看中了一个女犯人。这女犯人是从帽儿山农场转来的四妃子中的一个闵妃。闵妃的美丽打动了许管教,在讲课的时候便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整个一课堂,他的眼光几乎一分一秒未离开闵妃的脸,好像是在给闵妃一个人讲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仅此而已也算不上什么事。可后来他没有“仅此而已”,而是很认真地开始了与闵妃的交往,有事没事就往女犯队跑,去了就找个“题目”与闵妃谈话。引得女犯队的女管教们非常反感,就反映到场领导那里。领导找他谈话,他倒理直气壮,说他喜欢小闵,说他知道自己犯了“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错误,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又说小闵再有半年就刑满释放了,两人已商量好刑满后她留场就业,然后结婚。领导听了他这一席话十分惊诧,说难道你不知道她属哪一类的人吗?她是牛鬼蛇神呀,你要和美女蛇结婚,立场何在?你不成了戏台上的许仙了吗?许仙这外号就是从这儿叫出去的。当然任何故事都有以讹传讹的成分,但这外号的出处还是让人觉得顺理成章的。
我与“许仙”的头一次打交道是我从医院归队后他找我谈话,这也是我转到我乐岭以来管教和我的头一次单独谈话。地点在被犯人称为“净身房”的一间大空屋里。“净身房”的位置在队部与“马厩”之间,能同时容纳五六十人。平时管教找犯人谈话,犯人班长汇报情况以及大型学习会批评会都在这里。有时犯人来多了一下子不好安排,这里又变成临时监舍,我来我乐岭之初就在这屋住了一周,然后才搬进“马厩”里。
我按指示去到“净身房”,“许仙”已等在那里了,坐在一张桌后。我向他鞠了躬。他指指前面的一张凳子让我坐下。这种场面我经历得多了,本不应在意的,可这次我挺紧张,心噗噗地跳|奇^_^书*_*网|。一是我的“装病”伎俩在苏英走后便被一病友加难友揭发了,队部责令我立即归队。再就是归队后我发现压在褥子底下的那幅画不见了,也就是说所担心的事被证实了。管教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这个时候找,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不过我心里抱有一种侥幸心理,觉得许仙属好对付的那种管教干部,自己都敌友不分,看样儿也不会“邪乎”到哪里去。与傻朱相比,我们犯人对许仙还是颇有好感的。就拿他和闵妃这件事来说吧,他的所作所为证明算是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如果换了别的管教相中了谁找机会“干掉”就是了,哪会像他这样傻乎乎地谈情说爱呢。确如我所料,许仙对我的态度很平和,能将人一下子拉近的。他先批评我不该在农忙季节装病(我听出的意思是在农闲装病情有可原),我听着入耳,便赶紧认错。将这码事一笔带过后他便问起画的事,我听出他对这事是认真的:
许:周文祥我问你,要如实回答,结果看态度。
周:是,许队长。
许:你藏在铺底下的那张画是从哪儿来的?
周:不是藏,是搁在褥子底下,我所有的东西都搁在褥子底下。
许:我问你画是从哪里来的,是你自己画的吗?
周:不是我自己画的,我不会,我请张撰画的。
许:是张撰创作的?
周:不是,画什么是我授意的。
许:为什么要画成那怪怪的样子?
周:是这么回事许队长,我做了个梦,就把梦告诉了张撰,让他给画出来。
许:为什么要画这个梦?
周:是这么回事许队长,这个梦印象深……
许:你总是做同一个梦吗?
周:不是的许队长。
许:那为什么单单画这个梦呢?
周:可能是因为印象深。
许:为什么单单这个梦印象深?
周:我说不准啊许队长,大概因为梦里有个女人吧。
许:这个女人你认识不认识?
周:似是而非的啊许队长,说认识也不认识,说不认识也觉得面熟。
许:到底认识不认识?
周:不认识,做梦想媳妇,自己找乐呗。
许:梦里的女人也像画上的一样在耕地?
周:是。
许:那女人为什么要耕地?
周:我不晓得啊许队长,梦里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
许:那女人长得好看吗?
周:没看见啊许队长,是背影。
许:画上为什么要画上一棵树?
周:是这样啊许队长,梦里就有一棵树。
许:为什么单单要画出一片大树叶儿?
周:是这样啊许队长,梦里那棵树就长了一片大树叶儿。
许:为什么树叶上要画出一个洞?
周:许多树叶都有洞。
许:怎么画上的洞一半黑一半红?
周:……
许:你回答呀周文祥。
周:是我叫张撰这么画,与他没关系啊许队长。
许:你为啥要让张撰这么画?
周:我觉得艺术品一般都有象征性。
许:象征啥?
周:这个……(我刚要说象征日食又记起张撰对我的告诫,遂闭口。)
许:周文祥你说呀。
周:这个……我说不上来呀许队长。
许:说不出来为啥要叫张撰这么画?
周:这事与张撰没关系呀许队长(我同他兜圈子)。
许:现在不是追张撰,是追你,你必须得把怪画的含意说清楚。
周:没啥含意呀许队长,我保证。
许:没啥含意为啥叫张撰这么画?
周:画成这样子真的与张撰无关系呀许队长。
许:我是在问你,不是问张撰。
周:是,许队长。你问吧我保证说实话。
许:你老实交待这张怪画的含意是什么?
周:含意嘛,梦里头的事,稀里糊涂地真是说不清楚呀许队长。
许:说不清楚为什么偏偏让张撰怪怪地画?
周:别冤枉人家张撰呐许管教,这事真的跟他没关系。
许:先追你,再追他,你说你,别说他!
周:是,许管教。
许:周文祥你给我听清了,不好好交待问题,想蒙混过关可甭想!
周:是,我清楚这个许管教,我清楚。
……
清楚清楚清楚,其实我真正清楚的是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再上纲上线,将问题的性质弄严重。采取不承认主义,我也清楚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正如许管教所指出“蒙混过关甭想”,而恰恰又赶在“拔白旗”运动的点上。既然这场运动叫了拔白旗,就得找出白旗来拔,否则哪里有运动的伟大胜利又哪里能收场呢?因此我还有另一份“清楚”:这次谈话我没让许管教抓住什么,并不说明事情已经完了。逃过了今日还有明日,我只是很庆幸提前与张撰进行了一番“演习”,有了准备,不然难说不会掉进陷阱里。事后我回忆一下我与许管教的对话,觉得和那天与张撰的模拟审讯非常相近,许多话如出一辙,这说明犯人与管教长年累月的打交道,也真是“知己知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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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四
苏英——
见到苏英,这遭是在梦中。这是苏英头次在梦中出现,因此记忆清楚:我游在一片大水里,是海?是湖?不清楚,也没有寻求答案的意识。游着游着觉得身子叫什么碰了一下,赶紧用双手抓住,举上水面,原来是一条大鱼。我高兴极了,眼朝岸上望,看见苏英在那儿看着我,笑眯眯的。都没说话。我抱着鱼向岸游过去,想把鱼给苏英,可游到岸边时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一丝不挂的,心里也觉得奇怪:怎么能这样呢?我停止游动,使劲用脚踏水,以使自己不向下沉没。苏英喊周文祥上来呀,我不说话,心里尴尬极了。苏英又喊周文祥你咋的啦,快把鱼送上来呀。我觉得踏水踏得快没力气了,就要下沉。我朝苏英吆喝:你走吧,赶快走。她问为什么让我走?怕我要你的鱼?我说鱼给你,你赶快走。她说给我鱼为啥还叫我走?我大叫:我没穿裤子,你走了我才得去上岸。苏英闻听笑了,说句周文祥你可真能闹怪呀,就转身走去。我赶紧爬到岸上。我向自己的胯间看看,见胯下长着的那个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