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方之晴回忆以往云欢的语气:“太祖人中龙凤,费了多少心血,才打下如斯江山,开创这般盛世。反观如今的皇帝却是……”
云欢的面皮一抽:“怎的?”
方之晴趴过去低声耳语道:“昏聩不明,误信佞臣,声色犬马,虽不至荒淫无道,亦不远矣。”
云欢一拍桌子,怒道:“大胆!如此污蔑一国之君该当何罪!你就不怕抄了你九族?!”
“嘘!所以让你小声点儿啊!”方之晴赶紧捂他的嘴。
此时说书先生讲道:“于是呀,太祖便赐了有情有义的李将军一柄尚方宝剑!此剑三尺三寸长,一寸半宽,雕龙刻凤,削铁无声,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见血!上斩昏君,下斩谗臣,专为督促高氏子孙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至此,才算是盛世开朝!”
说至酣处,大力拍下醒木。
底下一片叫好声起,说书先生忙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云欢脸都绿了。
方之晴以为,云欢是被自己捂口噎住了,连忙递水。
“无知小民,信口雌黄。”云欢气得不轻。
方之晴拍拍他的背顺气:“不气不气,市井之间流言蜚语何足凭信,犯不着较真。”
云欢抬眼皮道:“你倒是贴心。”
方之晴差点顺嘴回句:奴才不敢。
“逛了一天,你还没好利索,回府歇歇罢。来日方长,等身子好些再出来。”方之晴劝阻道。
再不让他歇歇,自己都要被累死:心累。
云欢不置可否,含了颗蜜枣。
吃了会儿,云欢拍拍手站起来,道:“成,今儿个就暂且回去,待明日再出来。”
“……”
你就不能歇一天?!
方之晴连忙道:“明日我有要事,不能来。”
“我同去。”
方之晴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明日是每月一回的诗会,来得尽是些文人书生,吟诗作对,谈古论今。以往方之晴总是和云欢同去的,只是云欢变成了这般性子,万一和那些书生一言不合,掀了人家案子可怎办?
“那我自己随便逛逛,不碍事。”云欢也不纠缠,负手朝前走。
“这……”方之晴连忙赶上去,“大夫说你需静养,今日出行已是愚兄自作主张,你打小身虚体弱,还待上京赶考,万万要保重身体呀。”
“书袋怎的恁般多事。”云欢烦得不行,“不出门也成,那你过来陪我解闷。”
方之晴为难:“明日有要事。”
云欢直朝前走。
“罢了罢了。”方之晴喃喃道,“诗会而已,不去便是。”
闻言云欢却是停住了脚步:“诗会?”
方之晴:“……”
☆、第三章
方之晴往后每每想及此事,都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不知怎地鬼迷了心窍,云欢失心疯,他也陪着他疯了?文人骚客的场子,他千不该万不该,带了这么个人去。
开始云欢还算老实,听了会儿吟诗作对,轮至他的时候,都让方之晴以身体不适为由堵了。
到了中间这人便憋不住了,人每吟一句之乎者也,便噗嗤一声,提及书生抱负,便举扇遮嘴。
众怒难调,便要把他赶出去。
云欢举扇扇哪扇,硬是坐着:“这都气不过,赶明儿上了朝堂,若是提个馊点子,皇上还不能笑笑了?”
说着话语一顿,打量了一圈作恍然状:“哦,忘了,入仕之前还得先过了殿试……啧啧。”
云欢摇了摇头。
殿试除了考量学子的文采,还得让皇上他老人家看着顺眼。
便是说,虽不至相貌堂堂,起码板正条顺。
云欢这意思,分明在说这些人不仅才学不及还其貌不扬。再加说话时那副不正经的模样,何其欠抽。
方之晴晓得劝也没用了,便急忙拽着云欢望风而遁。
看着离诗会远了,才松口气。
“暮开,你怎么能……!”方之晴放开他,还没来得及喘气便急道。
云欢一拢袖:“你瞧那群人摇头晃脑的德行,自以为才气过人,却是迂腐不堪。这种人别说是入朝为官,便是当个教书先生,也是误人子弟。”
方之晴有点难堪,因此时云欢说的人里,大抵也算着他。
改了几朝换了几代,科举都是这么过来的,祖宗定下的规矩自然有其根源。虽想反驳,但云欢说得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方之晴不吭声地走着。
两人沉默地转了个圈才打道回府,刚走至家门口的小巷,便见前头几个人走来,看着还有点脸熟。方之晴正想上前打个招呼,袖子突地被云欢往后拽。
“快跑。”云欢低声道。
方之晴怔了怔,转身想往回跑,却见身后也走来四五人,这下他跟云欢被严严实实堵在巷子里了。
“怎办?”方之晴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有点慌神。
“硬闯罢。”云欢道。
还没来得及跑出去一步,只听带头的那位公子作揖道:“方公子,咱们都是读书人,自然晓得有仇报仇。此事与你无关,还请暂避一旁。”
说是让方之晴暂避,实则没等他回话,他便招了招手。身后几人绕过方之晴冲上前来,把云欢驾起拖至墙角。
而后结结实实胖揍了一顿。
虽说这些人皆是文弱书生,可双拳难敌四手,就云欢那小身板,一堆子花拳绣腿招呼上去也疼得紧。
云欢看样子是想反抗来着,刚站起身,就被踢中小腿,哎哟一声蹲了下去。
周围生生围着两圈人,方之晴拉出来一个再拉另一个,先前那个又钻回去。
“各位手下留情,暮开这脑壳还没好全,打坏了怎办!”方之晴急得直跺脚,扑上去阻拦,“何必跟个失心疯的过不去呢!”
从旁进不去,只得弯腰从腿缝中间挤,就见云欢护着头跟肚子,面朝墙壁,屁股上几个大脚印十分扎眼。
“各位,差不多就行了!”方之晴脑子一热,挡在他身前。
拳脚收不及,中了几招,尤其是胸口上那脚,方之晴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叫你再嘴贱!”领头的又补了一脚,“差不多得了,咱们走。”
大队人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方公子,以后你去便去,只是再别带他来。”
方之晴捂着眼应了声,拉云欢站起来。
云欢一个趔趄,人中还挂着两抹鼻血。
“争不过便打,我之前说他们迂腐不堪,看来也不尽然。”云欢拍拍灰,站直身子。
然后一瘸一拐走入自己家中,屁股上几个脚印随着袍子摆动。
书童文生听见动静迎上来,一惊一乍:“公子你们这是?”
“被打了一顿,快拿金疮药来。”方之晴道。
云欢这回真是够呛,额上一大块紫青,鼻子好不容易才止了血。待解开衣服一看,浑身都是淤青和破皮,好在打人的那群书生弱质,不至伤筋动骨。
“原来挨打便是这样。”文生将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云欢抽气道,“真疼!”
“废话。”方之晴立于旁自个儿擦药,“你不是小时候经常挨揍么。”
又一想,是了,暮开这不是失心了嘛,不记得也是正常。
云欢打小便喜好看书,跟那些被强迫送进来的子弟不一样,大家伙儿玩得高高兴兴,他便在一旁默不吭声读书写字,学得飞快。再加上云先生是他爹,偶尔课上夸夸,旁人自然觉得云先生胳膊肘往里拐。
于是暗里欺负云欢,抢东西打架层出不穷。
偏偏云欢天生了一副自命清高的性子,越受欺负越不服,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说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直到跟方之晴熟了之后,不知为何,越长大成人,越显得谦逊知礼,已找不着当初的影子。
此时其人抹了把鼻血道:“不记得了。”
方之晴无声叹气。
“早闻江州民风彪悍,我还以为是江湖人士众多的原因,谁想连瘦弱书生都这么赖皮。”云欢道,“待我卷土重来,头一件事便是抄了他们。”
这混话方之晴快要听惯了,心说还好没让他去花楼。
他曾遇过花楼的打手,当街脱了一纨绔子弟的裤衩喂板子,周围人圈了里三层外三层,连对面二楼都有人探出来看,直打得那人屁股开花,疼晕了过去。
将几处小伤擦了药,方之晴才想起照铜镜瞅瞅自己的眼。不瞧不要紧,一瞧吓了一大跳,他左眼皮肿得核桃大,浓重的一片青紫恐怕是擦粉也盖不住。
方之晴几步走上前去拽住文升:“你替我给方家传个话可好?就说……就说我今日诗会疲惫,要留宿云家一晚。”
文升道:“好,待我给公子擦完药。”
方之晴连忙接过药瓶:“我来我来,你快去,切记千万不可提起今日斗殴。”
文升道了声知道便一溜烟跑去了方家。
方之晴接过药罐便往云欢身上洒:“今日是瞒过了,明日怎办?我总不能连着四五天都不回去,况且四五天我这眼还不一定见好。”
云欢吃痛:“轻点!”
“哦,哦。”方之晴道,“不过话说回来,谁又乐意被他人说无才无貌,你这不是活该么。”
“啰唆什么。”云欢嗤笑,“拉帮结派,有何能耐。若不是我现下虎落平阳,非揍得这群满地找牙。”
虎落……平阳……
方之晴不禁一乐,云欢的眼刀便嗖嗖刺来,他连忙低头撒药。
头顶上云欢道:“我说,你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人家,好歹也算个小少爷。这两天被我当奴才使唤,还莫名挨了通揍,当真毫无怨言?”
你果真把我当奴才了,原来是故意的!
方之晴放下药罐,深情地携起云欢双手,道:“你我之间何必介怀,只要你好生养病,愚兄便心满意足了。”
云欢看了眼方之晴的爪,眼眯得细长,道:“方才你拦他们的时候,说我失心疯。”
“……”
有么?方之晴细想,还真是!一时情急说溜嘴了!
“这不是拦架么,说得惨点才能拦住。”方之晴笑得有些假。
“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患了失心疯。”云欢靠在墙边哂笑摇头,“方之晴啊方之晴,枉我还觉得你有些小聪明。你见过谁家失心疯,如我这般神智清明的?”
方之晴打量他,心下也觉得言之有理。他倒是见过买豆腐家的郭嫂,自打男人死了,一时想不开便患了这病。整天披头散发,吃饭如厕都得让闺女伺候,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而云欢这情况……除了性情大变,还不大记得以前的事,说话做事倒是与一般常人无二。
“那……你没疯?”方之晴小心问道。
“没疯。”。
“那你的性子……”方之晴不知怎么问。
“说来话长。”也不想多说,云欢想了想,反握住方之晴的手道,“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昨日之事不必再提,就当我俩于那江州柳荫畔,一见如故。”
方之晴觉得自个儿脑门好似被雷劈了一下,怔在当场。
翌日清早回去的时候,还回不过神来,细细思量。
云欢这意思,是他的性子再也回不去了?一见如故,说得倒是轻巧。
方之晴宁可云欢好了痛骂自己一顿。
方之晴摇摇头,走至自家门前。
天还未亮,此时自家人应当还未起床。他循着墙根走至后院一矮墙边,搬了几块大石头垫在脚下踩着,一蹦便扒住了墙头。
虽说自读书从良以来,多年未曾使过这爬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