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难道是三战就要开始了?”说完便望着她微笑。
她今晚穿了件墨绿色的深挖领洋装,大片雪白的肩颈露在灯光底下,却不觉得娇柔,依然像枝挺立在碾玉瓶子里的斗雪梅,是种凛洌逼人的美。她也凝目看向他,眼底却没笑意,反有种决然的冷静慢慢浮上来。沉默了片刻,便垂下眼睛,忽而开口道:“致白,下个月我就满三十岁了。”她重又抬眼望着他,声音极低微却又极清晰:“我需要结婚了。”
不说“想”,而是“需要”,撇清了所有感情因素,仿佛还是在和他谈一场冷静克制的交易。其实唯有自己知道,说出这一句需要多深的感情和勇气——不,他也是知道的,她相信他必然是能体会到的。
然而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连眼神都是。她等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见他轻轻摇头道:“赵小姐,对不起。”赵胜男脱口问道:“为什么?”宋致白只是看着她,低声重复道:“很对不起。”
她一时怔了。联想到这两年他的表现和态度,又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一定是另有喜欢的人,且不是逢场作戏的想法。但既然喜欢到了这种程度,却迟迟没有结婚,还严守着不见光,想必那对象出身未必光彩,至少不能与他门当户对。这结论让她微微辛酸,跟着却又有些安慰:自己还是有把握的,必须得有——她空耗了数年青春等着这个人,他是她人生中最冒险的一笔投资,实在输不起。
她顿了顿,道:“其实……我不会那么严厉。”他父母辈的恩怨纠纷她也略知一二,只能将话点到为止。可是宋致白仍是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深深望着她,忽而叹了口气,微一苦笑道:“如果我告诉你真实的原因,大概你能原谅我一点,大概,你是再也不愿见到我了。”
他转眼望向窗外。霓虹人影都嵌在墨兰色调子的玻璃上,点缀了一个热闹而芜杂的世界。他举杯喝了口红酒,便开始了自白。低沉地,平静地,像交待着别人的故事。
赵胜男始终静默地听着,到后来微低了头,一只手支在额角上,眼睛全遮掩在手指投下的阴影里。中指上的钻石在灯影下闪着冷清的光,像指缝里渗出的一滴眼泪似的。宋致白终于停止了讲述,她依然良久没有抬头;他忽然担心她会真的哭出来,却又无从劝慰,只能低声又道:“赵小姐,我很抱歉——我没有想到……”
她忽然放下那只手,决然打断了他:“嗳,不要说了,请你不要说了。”她眼睛重又注视着他,倒没见泪光,只是郁郁地蒙了一层暗影。她似是在问他,又似是自问:“怎么会这样?”她这种从未有过的恍然神色,教宋致白心里徒然难受起来;他沉默了一刻,道:“他十七岁就跟了我,是我一手引着他到了今天。他曾经想要离开,我硬把他又拉了回来。除了我,他已是什么人都不能依靠了,他就像我的一个孩子……我怎么能不管他。”
赵胜男望着他,问道:“那么以后呢?你要怎么办?”宋致白顿了顿,才道:“我会想一个办法,安排好他。”这不是个肯定的答案,他没说这“安排”到底是什么,但至少他是全心为那人的以后考虑的。他却没为她考虑什么。
她嗓子紧得再说不出话来,转眼望着窗外,消瘦的锁骨微微挑动着。宋致白不禁握住她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沉缓说道:“胜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胜男,胜男,”她喃喃重复着,微一苦笑,最终竟然自嘲地叹了句:“可惜到底名不副实。”
他满怀愧疚,然而最终除了无用的道歉,他不能多余赔偿她些什么。当然她也不需要。数月后她还是结了婚,丈夫是名美国外交官。其实人生只要不执著所爱,一切都是容易解决的。三年后她随丈夫赴美,定居洛杉矶,也一直和宋致白保持着联系。她的婚姻还算和美,只是丈夫健康欠佳,婚后不过九年便去世了。她没有再婚,收养了一个华裔孤儿。养子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因为飞机失事而亡故了。
宋致白得知消息后,急忙赶去美国看她。她坐在轮椅上,由护士一路推到他跟前,微笑着向他问好:“致白,你还是老样子。”仿佛他们是前几天刚刚见过面似的。早春的阳光透窗而入,落在她细软的白发上,灿烂如银。宋致白眼底涌上一股酸热,他握住她放在膝头的一只手,又重复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句话:“……胜男,我对不起你。”
她温和地笑了,轻轻拍着他的手,说道:“这不怪你——何况我并没后悔过,从来没有。”
第 24 章
那晚宋致白先送了赵胜男回家,自己再回到颐和路,已是半夜了。楼上卧室还亮着灯。他把车停在花园子里,眼望着那窗灯光,慢慢吸了一支烟,把这几天心里勾勒的计划梳理清楚,这才开门上楼去了。慕言正倚在床头,看样子已经洗漱过了,手里还拿着本书,却不像是在看,脸上神色恍忽忽的。听见宋致白进来,便蓦地抬了头望着他,却没说话。
宋致白走近前,照例低头吻了下他额头:“司机接你回来的?晚饭怎么吃的?”说完便脱了外衣丢在椅上,摘下领带手表要去洗浴。程慕言迟疑了下,方才道:“我自己回来的——陪同学置办东西,顺便在外头走了走。”说时留心看着他的神色反映。宋致白却只是“哦”了声,已经走进浴室里了。
水花打在瓷砖地板上,哗哗的破碎声从半开的玻璃门里倾斜出来,程慕言静静听着这水声,心里分外地乱。就像他今晚路过福昌饭店时,看见玻璃窗清清楚楚嵌着他和赵胜男的一对剪影——他深深注视着她,握紧了她的一只手,似乎是在解释劝慰着什么;程慕言看不清他的神色,想必也是痛惜温存的——就如同他对待自己一样。
或者还是不一样的。程慕言知道,不管怎么意乱情迷,宋致白骨子里始终是清醒自制的。赵胜男无论品貌、家世还是性情,都是他最理想的妻子,看得出对他也是有感情的。然而自己……当然,他喜欢着自己。自己所能凭借的,无非只是这一点喜欢。
可是看来那么无奈的情绪,让他忍不住总在想他们间发生了什么。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回忆起当时那晚宋老爷子对儿子的提点,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宋致白的为难——他得结婚,他早晚也要跟赵胜男结婚。这不仅是现实的需要,还是他父亲的遗愿。可自己挡在中间,是个越不过去的负担。想至此他不禁反省,最近宋致白对自己的态度也不见有什么改变;不过他是最擅遮掩的人,就算有所改变,也是察觉不出的——自己一向是太过于相信和依赖他了。
那么又为什么不一直相信下去?他依然是对自己那样的好。
然而,程美云的那句话,却又像个暗夜鬼魂般在心底浮起——“别信宋家的男人,那没下场。”
宋致白洗完澡出来,见程慕言还是坐在床边出神,那册书几乎要从膝头滑落下来。他走过去把书放到一边桌上,摸了把他的头:“又想什么呢?”程慕言飞快晃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便垂下了头不看他了。宋致白向来喜欢看他低头不语的模样,只觉得温顺可怜,可今晚再看,心里莫名有点酸软。他沉默了一霎,便道:“慕言,再过几个月你就毕业了,我想送你去英国。”
程慕言“啊”了声,抬起头怔怔望着他。宋致白又道:“戴铭诚父亲的朋友在伦敦大学做教授,一直很热心培养国内的青年。我想通过他送你去英国深造。”程慕言知道他做事向来严谨,若无把握是不肯轻许的,这么郑重地知会自己,怕是早就预备得差不多了。他心头微一酸,不禁心想这真是最好的解决手段:这样他就可以从容结婚。自己身在海外,一来免受刺激,二来也不会造成干扰。更何况他为自己安排下这样优越的出路,真是仁至义尽的体贴,自己哪还好意思和他计较?真难为他这样周到地着想安排。
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受辱之感。从来只听说官场人物为了顾全体面,把下堂妾送去海外安养,只当是重金换的休书,没曾想竟是“今日此情也到侬”!荒唐地教人啼笑皆非。目光落在手上那块镌刻着“致白留言”的表上,听那指针擦擦地走着格子,每声细响都像长了利齿的兽,一口口地啃进他心里。
宋致白见他神色郁沉沉的,只当他是不愿和自己离得远了,便继续解释道:“他们正在搞战后的‘欧洲复兴’计划,我也在那边和人合作,有个实业投资,所以将来也得常常过去,想见面也容易——你不是最喜欢研读学问么?可以在那边先读个学位,游历几年,到时再回来也有个好前途。”说完笑了笑,又逗他道:“就怕你乐不思蜀,我还得千里寻妻。”
其实他倒是愿意他真留在国外,却不是程慕言猜测的原因。他对赵胜男说自己会将他的未来安排好,指的也就是这个打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和社交圈子,这种关系迟早捂不住。程慕言眼下在学校还好些,再过几年只怕更要麻烦。只能让他先到国外去,没有一只只眼睛盯着,环境宽松地多,对他的前途也是好的。何况沈部长经过这一场战乱,也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想去国外安度晚年。而宋致白深知若无牢固的高层背景,这种情势下国内这“皇商”并不好一直做下去。不如趁着美国在欧洲的投资计划,将宋家的产业尽快转移——本来他对于故乡人事的留恋也已不多了。
思来想去,这算得上是个多全齐美的出路。只是他却不肯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头几天才闹过一场,全告诉他只怕又会多想。何况资产转移也并非容易,自己难料几时才能脱身。他不想先许下个水月镜花的承诺,倒像是有意哄骗他似的。此外更有个不能言说的原因:现在两人是好的,他却知这世上怕没有一生不变的感情,万一将来要分别了,自己为他亲手铺下坦途,离开时总会更安心和放心一些。
程慕言始终沉默着。宋致白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说话?”说着坐到床边,伸臂将程慕言揽到怀里,一手伸进他颈子上:“……就这么不舍得我啊?”他颈下锁骨上有颗微凸的小红痣,亲热时他最喜欢昵抚它。程慕言忍了忍,微侧过脸,低声说道:“我不想出去。好容易打完仗了,百废待兴,我既然要毕业了,就应该踏踏实实为国家做点事。”宋致白失笑道:“你就留下能做什么事?别以为自己念的政治学,就真能治国安邦了——我可告诉你,书本上写的,跟世道上行的,那全是两回事。”
他当然知道那全是两回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正像恋人间当初的承诺与最终的兑现。程慕言心说自己并不怨他,可也不能任由他这般安排自己的一生:听宋致白的意思,并不是要与自己马上分手,而是将这种关系延续下去——国外的恋人,国内的妻。可对于这样的“两全其美”,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能接受,却也不愿意挑明。事情到这一步,一味怨天尤人,滔滔指责对方的凉薄背信,是最没有意义的。何况他明白,这层薄纸下遮的是万丈悬崖,自己和赵胜男分站在崖的两边,硬逼着宋致白去选——偏偏他又很知道,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等到必须得选择的那一刻,他宁肯是自己先跳下去。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