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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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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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两眼盯着那薄薄几页纸,一时只气得头沉气浮,捏纸的手都在发抖。这般闷坐了移时,才像醒过神来,抬眼一看,竟见程慕言站在门口,隔在狼籍满地的书籍乱纸,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也不知是冷眼看了多久了。
  宋致白瞧见他这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心头怒火登时被浇了桶热油似的,猎猎作响地直蹿上头脑。他蓦地站起身,抄起那叠书直抛了过去:“说!这都是怎么回事儿!”
  厚重的书册沉甸甸砸在程慕言脚下,有一部几乎撞在他胸口。程慕言脸色略一变,随即又恢复了沉静,稍默了默,便低声道:“我参加了学院里的一个社团,这都是社团里交流的。”“社团?”宋致白抓起那几页纸一扬,冷笑道:“你还要撒谎!——到底是社团还是□?你到底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程慕言只望着他不做声,宋致白气急喝道:“你知不知道,国府马上就要再次全面‘剿共’,你这时候居然这么胡作,真是不要命了!——你还敢瞒着我!”说到这个“瞒”字,心里更是恼恨,两把将手里的纸页撕扯得粉碎,怒斥道:“亏你还要‘恳请加入’——你还真是翅膀长硬了!这几年和你睡在一起的是什么人,你都忘了?!”
  程慕言见状下意识过来抢救,触到手却摸了一把黏血。他忙攥住宋致白那只手:“嗳!你手怎么了?”宋致白此时气得头脑发昏,竟抽出手来反手就是一掌:“你还管我怎么样了?你眼里心里还有我么?!”
  这一记耳光重重着落在程慕言的脸颊,沉闷又刺耳的声音惊得两人都是一愣。程慕言怔在当地,两眼定定注视着他,眼底倒不见愤怒乃至委屈,而是一片彻底的惊惶茫然,像是个被惊吓了的孩子。这目光看得宋致白心底一疼,无数追悔歉意的话同时涌到口边,反倒一句也说不出了,只憋得自己心慌气短。他最终只是闷闷地和他对视了一霎,便冷淡地撂下句:“下个礼拜你就给我去英国——学校的事我去办。”说完也不再看程慕言,自顾穿过满室狼藉,径直下楼出门了。
  他心里又气又闷,回到公司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天色渐渐黑下来,他却一直没有开灯。在这一片静默黑暗中,心里也像扯了一块幕布,反复投映回放着两人的争执,自己的恼怒,程慕言的沉默,最终却长久地定格在那双眼睛上。自己怎么会这样?他从未这般对待过任何人,偏偏却是落在程慕言身上。宋致白一遍遍质问自己,压抑在黑暗里的内疚追悔逼得他坐立不安,不由地拧亮案上的台灯。跳跃的暖光掉进眼里,那光晕也似他的目光,惊惘地望向自己,不知所措,却亮得怵目惊心。
  记得那一晚,是自己搂住他说,我是一心想对你好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关了灯急匆匆下楼。一路上他只想到一句话,得马上告诉程慕言: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你必须得原谅我。

  第 30 章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客厅里并没有人。柳妈迎上来,问他吃了晚饭没有。宋致白也不答,只问:“他呢?”柳妈道:“一直在楼上,没有下来。”顿了顿,又补了句:“晚饭也没吃。”宋致白疾步上楼,果然见书房亮着灯。他两步走进去,见满地散乱的书册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不留。而程慕言正坐在书桌旁,听见他进来,便抬头静静望着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这份意外的宁静让他多少有些安心。他走到程慕言跟前,凝目看了他片刻,才伸手抚上他脸颊,:“……疼不疼?”程慕言迎向他的眼光微动,便垂落了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宋致白倚在桌旁,垂低双眼,望着他默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只是那手却停驻在他脸上,指腹一寸寸柔缓地摩挲着,程慕言也没有动。两人这般静默了好久,宋致白忽然将他的头贴上自己的胸口,紧紧地搂住,低声说道:“慕言,我今天真错了,我真没想要伤你……”
  然而下一句要求原谅的话,却怎么说不出口,他只能反复抚摩着怀中他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是给你气急了——你知道现在这种局势,那是多大的事情?幸亏戴铭诚还算讲情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该怎么办?”
  这最后一句,不乏一点刻意让对方心软的意思,但是此时扪心想来,也确实是后怕。被他搂在胸怀里的程慕言没有做声,只是肩头微微颤了颤。宋致白又叹息一般道:“阿康,你以后就听我的行不行?别教我再这么担心了……你听我的话,下礼拜就去英国——”
  程慕言从他怀里抬起头,蓦地举目望向他,眼光里依稀有奇异的微茫在跃动;宋致白以为他还是依恋不舍,便柔声继续道:“你只是先去,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下,就过去看你……”
  “可是,我想,”程慕言望着他,声音极是低微,却是极是清晰:“我们还是分开罢。”
  他不觉怔了,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程慕言不能面对他的眼神,只能低垂下目光,声音近乎麻木地重复道:“我想我们还是分开罢,这样对我们都好。”宋致白一时也不及震惊,只是怔然追问道:“为什么?就因为我今天错失了手?还是因为我要你去英国?”这话一出,登时又有无数句要涌出来,却唯有咬住牙强抑着,只等他的回答。
  “都不为,也都为。”程慕言低声道:“那件事情是我不对,全部都瞒着你,可因为纪律和别人的安全,我不能说……而且我知道你绝不对赞同。再者,再者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你总为我担心、生气,我也不能够理解你。”他抬起眼睛望着他,声音暗了一霎,才继续道:“其实谁都没有错,只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迟早要走不一样的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句再俗套不过的话,真落到了自己身上,竟是这么深刻而震惊的刺激。宋致白眼睁睁望着他,喉咙紧得发酸,好一会儿才问出来:“你是确定了要走那条路?这对你比我——”他顿了顿,续道:“比我们还重要么?”
  程慕言迎着他目光,摇了摇头。这不是哪一方更重要的问题,而是哪一方更不该放弃。人生在世,总有太多的东西让人舍不得,却唯有不多几件是必须坚守到底的。
  比如理想。比如尊严。比如坚持做自己的决心。
  “这几年,你对我很好。我知道,大概这一辈子,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待我好。”他原本想说,我也不会再像跟你似的对别人。然而话未出口,自己心里先被它扎得刺痛,便再不能说出来教他也难受。他停顿了颇久,才继续艰难地说道:“可你给我安排好的将来,我并不想接受;你教我以后都听从……大概我也会让你失望。”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关于我以后的理想,你一定不能赞同,可是我不想放弃。所以,我希望以后一切都是自己。”
  以后一切都是自己。无论对或者错,好或者坏。他深知自己选择了一条苛苦艰难的路,甚至最终会成为殉道者。因此他才要一切自己负责,决不能带累了他。
  宋致白一直沉默地听着,心头却似蒙了层油纸,程慕言一席话说得并不沉重,却似急雨般凛冽而下,虽则全透不进心里去,却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一声声、一字字击打的沉重力度。只是到了最后,听他说“希望以后一切都是自己”,那层油纸才像忽然裂开道口子,渗进去丝丝冷雨——噢,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是厌烦了自己,不愿再继续下去了……就像自己以往每次的欢场做戏,兴尽落幕。
  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他以为自己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一瞬间心里觉得不是痛,而是冰冷的寒意。像是冰天雪地里冻僵的手,统罩上一层厚厚的僵木麻痹,就连痛觉也被隔绝了去。他听见另一个自己说:“既然是这样……”说至此竟还低声笑了笑,才又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程慕言微一点头,望向他的眼睛忽然酸沉地厉害。他慌忙垂下眼,望着地下的灯影,低低道:“以后你少喝酒,也少抽点儿烟。还有,还有别老熬夜——钱总是赚不完的。”
  宋致白道:“知道了。多谢。”声音里是一片波澜不兴的僵冷。程慕言又默了一霎,低声道了句:“那么再会。”便站起身来,自桌旁拎起理好的行李箱子,也不敢再看宋致白一眼,绕过他径直向门外走去了。
  宋致白早没注意到那只箱子,至此心里一震,方对自己说,原来他是早就下了决心,都准备好了的。他强令自己不能回头,可听见那脚步一级级下楼的声音,就像一只倒计时的钟紧贴在胸口响,每一声都牵扯着自己的心跳。他忽然几步追到楼梯口,脱口叫了声:“——阿康!”
  楼梯上的程慕言停住脚步,豁然回身望向他。宋致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脸,忽然想起那夜在苏州,他的老家,自己紧紧抱着他,一只手贴在他心口上,那般问他,阿康,你是真不要我了?
  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要再说了出来,却到底是没有出口。那时自己知道他还喜欢着,他一定是舍不得,所以不怕用这低姿态的话来留他;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把握了,自己还怎么能启齿。
  最终他只是淡薄地一笑,平静说道:“自己一切小心。有事就来找我。”
  程慕言去后很久,或许也只是一会儿,他才缓缓回到书房,走到桌前又坐下了。这夜晚还是这么静,眼前台灯流下的光晕还是那么暖,一切都似乎还是老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每晚坐在这桌前,浴着灯光等他的那个人走了。
  他眼望那灯光,忽然自嘲地笑了——就在不久之前,在回家的路上,自己还是一心想着,要向他道歉,要好好地待他。

  第 31 章

  民国六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雨
  慕言:
  今日是婉贞的葬礼,却没想到下了整整一天的雨,从教堂到墓园,从清晨到傍晚,直到夜深也没有止歇。我想自己是个失职粗疏的丈夫,竟没有选一日晴朗的天气与她送别。可谁又能想到,她小了我十余岁,却就这么抛下我先走了?回想过去这三十多年岁月,虽算不上“贫贱夫妻”,她却陪伴我度过了那段最心惊与辛酸的日子。原谅我,慕言,这是我一辈子的债,是亏欠她的,也是对你的……
  落在素纸上的字迹忽然有些模糊。他停下笔,竭力平复着心绪,待眼前重新回复清楚,才又将笔尖落下,却一时不知再该写下什么。原来最深刻的痛苦,就如此刻窗外的风雨,只因力量太过疾重,反而辨不清它的节奏声息,只有混沌沉闷的一片,铺天盖地砸落心底,历历凿下沉重又空洞的印子。
  婉贞是三月中开始有症状,起初不过是疲倦少饮食,等到人明显黄瘦时,才被宋致白催去医院检查,验出已是胃癌晚期了。不久做了手术,又开始痛苦的化学治疗,却还是一日日地衰弱下去。想来她对自己的病情早就清楚,从未向宋致白和子女多探问什么,只是在医院又拖过一个多月,人已瘦得完全脱形,才对宋致白恳求道,带我回家吧。
  那是个礼拜二的下午,她从昏睡里醒来,精神意外地好,折磨了数月的癌痛也似不知觉了。看护给她测了血压体温,又打过一针,便去休息了。她对守在床边的宋致白笑了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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