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言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宋致白觉得他额上微热,心里咯噔了一下,再看毛巾上却没什么血迹,想来这体温还是情事的缘故,也就放了心。他搂着肩膀将他身子翻过来,又扯过被子给他严实实盖上,抚了抚他头发微笑道:“不早了,睡罢。”
说完便站起身,想去浴室再把自己身上收拾下。程慕言却以为他是要走,忍不住伸手拉着他手臂,脱口唤了声:“——宋致白!”他微一愣,俯下身细看着他脸色,又问道:“怎么了?哪儿难受?”
程慕言还是摇摇头。其实他现下是很不好受,后头还是火辣辣地疼,骨缝里却向外丝丝渗着寒气。可方才叫住宋致白,却也不是因为这点难受,而是心里直觉地不想让他走,半步都不想让他离开。
宋致白毕竟情场上经历得多,转霎就明白了他心思,便笑笑在他身边半躺下来,伸出一只手臂环住他,低头在他额上轻啄了下:“我看着你睡,行了罢?”
程慕言却还是微皱着眉,眼睁睁地望着他,眼底铺满他的影子,更似有太多说不出来的话。宋致白心知他大概是觉得委屈了,又或是觉得不踏实;他想说点什么宽慰下他,好教他放心,但想想又觉得怎么说也不合适——像这样的关系,有些承诺,委实难以许下。
可是自己必然是会对他好的,他在心底对自己这般说,却最终也没告诉程慕言。他只是再次轻轻吻他,像个无言的保证,希望他能理解并安心。
等到后半夜两三点钟,程慕言便起了热。宋致白睡得模模糊糊的,忽然觉得旁边紧贴的身子一片滚烫。他拧开台灯,只见程慕言脸色通红,额上浮着泠泠一层虚汗。宋致白急忙推推他问道:“慕言,觉得怎么样?”程慕言昏沉沉的睁不开眼,只是低声道:“有点感冒……没事儿。”宋致白摸了摸他身上,只觉得又黏又热,担心不是小事,忙披衣起来要给他穿衣服:“你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医院。”程慕言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只推着他手道:“不用了,真不用——我睡一晚上就行。”宋致白猜知他大概是怕去医院给看出端倪来,不免有点好笑,却也不再勉强,只能让佣人找出降热的药给他吃了,又哄他喝了两杯热水,自己则靠在床头,半睡不睡地看着他。
好在程慕言沉沉睡了过去,不久热度便降了下来,宋致白到底有些不放心,天亮后便打电话叫私人医生过来,确定只是伤风,又打了一针。程慕言睡到将近中午,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虚软,精神却十分清楚。宋致白正披着绒睡袍站在窗边吸烟,见他醒来便走过来,微笑问道:“没事儿了罢?——想吃点什么?”程慕言撑起身子来望着他,老老实实道:“什么都行,只要快点……现在可什么都吃得下。”“现在倒精神了?”宋致白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鼻子,俯下身贴在耳边低笑道:“……你可真比黄花大姑娘都娇贵。”
这戏谑语气里很有几分得意的意味。程慕言会过他意思来,脸色蓦地涨红了。其实他很知道,这场病并非是因为受凉,情绪,甚至情事的缘故。在烧得最昏沉的时候,他竟做了个深沉漫长的乱梦——俨然是回到故乡,回到那栋他自幼成长的青砖小围院。他独自坐在高高的榆木门槛上,周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怀里还抱着那只老花猫阿闲。一个年轻女人从远处晃眼的阳光里走过来,到跟前才看清正是姑姑程美云。她走到跟前蹲下身来,朝自己张开双手,笑吟吟道:阿康,跟娘娘走好吧?
这梦境实在过于真实了,以致醒来后他还有些疑心,这可是真切发生过的童年记忆。然而他又知这是绝不可能的:程美云当年离家硬跟了宋捷文时,他不过才出生不久;而程父对妹妹此举痛心疾首,引为门楣之羞,多年不与之往来。直到程慕言去苏州城里读中学,程父病故,程美云才几经周转找到这个侄儿,一直资助他念书。程美云虽极少对慕言提到有关宋家的事情,然而想来她也定是暗自委屈,甚至有些后悔的。因此才会对他这般好,像是弥补自己当初不曾听从程父的歉意似的。
或者正是为此,在这个夜里,那个埋在过往岁月里的程美云走了出来,把同样的选择又摆在程慕言面前。也许是预言,又也许,是个警告。
然而譬如此刻,看到宋致白这般真切切贴近自己身边,呼吸间都是他的温热体温,再真实深沉的梦境也变得荒谬而虚幻。程慕言看着他笑了笑,心说到这地步,也只能跟自己的心走了。
他从未对宋致白提及过这个梦,甚或也从未将心底的种种迟疑顾虑说出口。当然不须他说,宋致白也是一清二楚的。程慕言的沉默和独力承担,让他安心之余,更多了几分愧疚与疼惜。然而到如今再细想来,宋致白才豁然醒悟到,如果当初程慕言能将这些都说出口,他们能够真正的直面,或许结果会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不怪程慕言,归根结底责任都是他的——那晚他决心要好好待他,他也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其实,多年后他才明白,仍是还不够多,还不够好。
他辜负了他。
第 10 章
民国五十年,三月二十一日,阴
慕言:
近来陆续看到许多关于内地的灾情报道,虽然不免夸大失实的成分,但料想已经十分困难。不知你现在情况怎样,日常生活可还能保证,身体可还健康。和娉的境况难以推测,但我想你该是留在城市部门中,又或身任要职,这样情况总还好一些……
至此他停下了笔,一时再不知该写什么了。所谓关于“夸大”“情况稍好”之类的猜测,也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眼下这种形势,彻底的封锁隔绝,实在是得不到一点确实的消息。原来有时“隔岸观火”,才是人生至深至重的无奈煎熬。
其实这场灾害已经持续了两三年,种种消息也不是到今日才看到。只是晚饭时因为令琛挑食,婉贞被磨得没了耐心,絮絮责备道:“一桌子菜都没你中意的,有了排骨又要鱼,真该把你放在穷乡下,白米都不给你吃饱!”一旁令玫也好事帮腔:“不然就空投到大陆去,报纸上说那边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呢!”
她离开大陆时才不过两岁,对故土自然没什么感情,学校教育又难免有些倾向。因此说到海峡那边的灾荒来纯是看热闹的心态,滔滔不绝卖弄起听来的种种传闻。宋致白默默听着,脸色不觉阴沉下来,放下碗筷便起身离桌。婉贞见状忙使个眼色止住她,压低声音埋怨道:“这么大了还没个脑筋!你小姑姑还留在大陆呢,你说这些是故意教你爸爸难受?”令玫自幼受宠,向来是不畏惧父亲的,只吐了吐舌头笑道:“那么更该庆幸爸爸带我们走了,不然还不是一起挨饿。”
话虽如是说,晚饭后她还是悄悄溜进书房,见宋致白正坐在桌前出神,便走过去一把揽住他脖子,低声撒娇道:“几句话你就生气了呀?那我以后吃饭时就当哑巴。”宋致白合上记事本,转脸瞧着她含笑道:“何止吃饭时乱说话,你这张嘴就没个让人清静的时候。”令玫见他确实没生气,就把脸蹭在他肩膀上,问道:“爸爸,你刚才想小姑姑他们了?”宋致白怔了怔,道:“谁告诉你的?”令玫只是狡黠地笑着,又道:“我猜爸爸一定是在想,从来都没吃过苦的人,这样艰难的日子怎么过呢?”宋致白默然半晌,松开握着她小臂的手,低声吩咐道:“……去找你弟弟玩罢。”
其实也不是没经历过艰难乃至凶险的日子。但因为是一起度过的,再怎样的艰苦到如今想来也有种心酸又醇厚的回味。就像一杯陈年的酒,被岁月层层地过滤沉淀,连最终留下的苦也变得绵长温存,成为私密的珍藏。
那时正是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进入最后一个年头。或者是困兽犹斗,日军的经济封锁和物资掠夺更是变本加厉,又加上连续两年旱灾,国统区的物资出现严重匮乏。又由于日本特务组织针对国统区开展“金融战”,大量印制伪币输入国统区,兼之央行为扩充军需而多发法币,内外交加导致整个大后方物价飞涨,币值一贬再贬,生活程度胀得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不过平民百姓日子再难,难不到达官显贵身上,宋家自然不至于受影响,只是宋捷文爱惜声名,特意嘱咐家里日常要注意节俭些,好歹做个与国民同甘共苦的样子。
程慕言原本每周还回宋家一次,如今倒渐渐不常回来了:一来自从两人有了关系,每回跟着宋致白在程美云等人跟前进进出出,总是不免心虚。二来日子越是艰难,他便越是不能坦然受落宋家给的种种好处,只觉得这笔债的利息越发重了似的。他宁肯多留在学校里和师生们一起捱苦——也确实是苦:常常一个多月没有肉食,鸡蛋要三元钱一个,晚饭时常只有碗陈米稀饭。学生里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是贪吃长身体的时候,白天饿得无精打采恹恹欲倒,夜里却贴烧饼似的睡不着。赵正春最惯常的便是在大家都辗转反侧时,絮絮回味当年在家时母亲的拿手好菜,什么葱香饼酱鸭子红烧东坡肉,直说得津津有味口舌垂涎,只恨得一屋人都捣枕捶床地威胁要掐死他。赵正春又笑又辩道:“我这叫‘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咱又不跟慕言似的,阔亲戚离得近,还有个救世主大表哥!”
他这玩笑也是善意,于程慕言听来却不免难堪。他虽自虐似的不肯常回宋家,却架不住宋致白一趟趟来找自己:或者在他眼里,宋家和宋致白压根儿是分开的,受宋家恩惠是一种负担,被宋致白照顾却十分享受。这一点上,他有种自欺欺人的不讲理。
宋致白大概也是看透他这层心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隔一两天便会带他出去好好吃顿饭。不过老是出去也太过招摇,因此多数时候还是径直回去新公馆,吃完也就顺势留下来过夜了。虽然第一次经历并不太愉快,但半年多下来,两人也日益驾轻就熟,宋致白的风月经验又丰富,渐渐程慕言也体味到其中的好处。情事完毕后躺在那人身旁,看着他静静吸烟的样子,只觉心底的眷恋也如他唇间呼出的烟雾,无声无息地绞缠上自己,最终织成一张缠绵的网。这一瞬他忍不住想:原来食色性也,还真半点不错。
这日因为宋致白去了趟成都,两人一个多礼拜没见,宋致白回来后一早就把他接回家,又特意叫了那家苏州馆子的菜。因为物资奇缺物价飞涨,但凡像样的馆子都要价绝高,倒真有“千金珍馐”之感。程慕言心知宋致白是专为自己,暗自感动,嘴上却毫不领情:“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宋公子这么款待可教在下怎么受得住。”宋致白也不气,反笑道:“还受不住呢,口水都快滴我碗里了——程少爷您这算得了便宜又卖乖吧?”程慕言笑道:“这就叫‘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虽然这么扯了半天贫嘴,程少爷真坐下开吃时可没半点“有愧”的意思——本来就是挨着饿,家乡菜又特别对胃口。宋致白看着看着就放下了筷子,点了根烟默默又看了会儿,忽而问道:“怎么,在学校吃不饱?”程慕言正大口喝着汤,头也不抬道:“就现在这样,学校那么多人,哪能都吃饱——我们有个老师讲着课就饿晕了。”又笑着把赵正春的每晚节目绘声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