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蓝老师的事。」他们说。
「我呸他个老师,贪污犯。」我说。然後我从一群人里认出了一张面孔,「我认得你,你爹是律师,你自己在学校读雅族的第五零一班,对吧?」
那和我一样大的少年说:「怎麽?」
学校里雅族和勒库族是分班的,其他少数种族的学生也编在咱们勒库族专班。我们的老师知识都比较差,态度比较随便,可是我们勒库族专班有专门的雅族语和雅族历史课程,考试的时候也和雅族分开考。平常小考题目简单,对学生作弊也不认真追究,勒库族学生乐得混过去,等到大考,才用特别难的雅族语言历史题目刁难咱们,而那些大考才是真正影响大学入学甄选和分发的。勒库族父母原本就不爱让孩子上昂贵的大学,孩子自己也早早认清了现实,我们都知道上学只是做做样子,在学校里更不会和雅族学生来往,两群人阶级不同,没甚麽好说。
我指出那个少年,却不是为了他是雅族学生。我说:「你爹害的勒库人也挺不少呀,比蓝方高明多了。蓝方只会贪污小钱,你爹却是把勒库人往监狱里送。」
他说:「进不进监狱是律师作主的麽?没知识。他又不是法官和陪审团!」我说:「那你说,南十一街上化工厂那件事,让你爹搞进监狱的那姓劳的,我兄弟他爸爸,到底他妈的犯法没有?」
南十一街化工厂事件在几年前轰动一时。劳大叔是宿舍领班,夜里发现一个勒库族女工死在院子里,割腕放血加上灌农药死的。後来调查自杀原因,听其他女工说起,才知道女工是被强奸,这才想不开。当时风风雨雨,都传言强奸犯是工厂里的日班经理,也就是化工厂老板的外甥。结果,被警察在傍晚拉走的,是发现女工尸体的劳大叔,因强奸罪而受到公诉、被判徒刑的,也是劳大叔。
劳大叔的儿子小劳是我们马队兄弟,劳大叔的审判结果一传开,小劳在学校里去哪儿都被雅族学生指著鼻子骂强奸犯的种,咱们都不知帮他打过多少场架。小劳半夜里喝到烂醉,将酒瓶子摔了一地,一手拿著酒瓶碎片,一手握著刀,就要去找那日班经理和指定辩护律师寻仇。我们一群人死拽活拉才拦了他下来,还安排了列齐去陪他睡上三天好好监视,以免他再度冲动生事。大街上和学校走廊里的架,咱们打得起;和地方势力对著干却不是咱们能做的,咱们都有爸妈亲族,都是低贱的小人物,惹不起大祸。
那少年说:「我爹听法院的指派做事,怎麽没有帮姓劳的辩护?强奸了就是强奸了,再好的律师也救不了他。」我冷笑说:「你爹和工厂的人合谋了,没准也和法官合谋了。你们整夥人,就是想找个老实的勒库人顶罪,一窝子的豺狼!」
看热闹的雅族人听我们讲起陈年旧事,不耐烦了:「怎麽不打了?接著打啊!」
这群雅族少年问:「你讲这麽多,跟列齐打人有甚麽相干?」我说:「我只是要证明雅族人欺负勒库人不是头一遭。」他们怒叫:「放屁!蓝宁又犯著你们甚麽?谁欺负谁?」
忽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在我听来是很好听的声音,至少比我被揍到沙哑的嗓音好多了:「谁说是列齐打的人?」
他们怔了怔,看清楚是那个从不和他们玩儿的本族人,那个据说打起架来和勒库人一样悍狠的雅族少年。那人说:「又关阿提和小木俩个甚麽事?你们寻仇寻得糊里糊涂,也不问哪个是仇人的吧?」他顿一顿,往我和地上的小木各指了一下,「放人。」
我说:「小坦,打蓝宁是我的主意。」
小坦白了我一眼,很有那麽点怪罪我的意思。他坚持地重复了一遍:「放人。」然後用眼光找出了为首的人,对他说:「听著,蓝宁是我打的,打人和抢女孩的主意都是我的。信不信?」
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我的脚刚刚踏到平地,鸡巴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已经被面前那律师的儿子踹了一脚。一人在我後脑殻打了一拳,我晕眩著给推到了旁观的人群里。按在小木身上的几双手也拿开了,小木不是主使者,没人追击他,他自己站了起来,忙过来搀我。
小坦站在他们十几个人中间,一点也不像要和他们对敌。那肤色,那头发,还有眼睛嘴巴脸膛,和这群雅族人全是一个样子,只除了瞅人的神情像咱们勒库人。小坦说:「要报仇的跟咱说个时间地方,不要在这里让人家看笑话。瞧热闹的可不只雅族人,给雅族自己人看了也丢脸。」
他们问:「开除告示上写的是列齐的名字哪?」小坦说:「回头你们去问学校,听听看我又是咋被开除的。」
13、第五章(中)
雅族班的学生很少被开除,除非真的是穷到读不下去休了学,因此,小坦突然退学的事情在校内也是挺知名的。只是告示很快给他揭了,知道真相的人反而没几个。他们近距离地瞧著这名族人,有一个少年指著我,抬起手臂说:「我胳膊让他给扭了,你让我扭还他这一下,这事就不和你们追究。」
我喝道:「好啊,你来试试!」强忍著下面的疼,甩开了小木的搀扶,正要走上前和那少年再好好打过,小坦在我胸前伸手一拦,对那少年说:「我让你扭。咱俩打一场,你要能扭得著我手臂,再去跟他放对。」那少年对著传闻里专门跟勒库蛮子扎堆的小坦,已经有点不安,听他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呆了一下。
咱们离开市集街的时候,小坦回头向他的族人高声地说:「咱们雅族人的规矩,单打独斗才英雄。你们要不是十几个围两个,有办法收拾这两个勒库人麽?想替别人打抱不平,本事练好了再上来,一挑一!咱们整支马队的人,随你们拣。」
当天晚上,小坦在我屋里替我脸颊伤口上药,他的手很温柔,比小时候摔伤了、我妈替我上药还温柔,可他始终垮著一张脸,鼻息重重地喷在我脸上肩上,一句话都不说。我最讨厌他一副心里有事又不开口的模样,问了他十七八句,一个屁都没听他放出来。上完了药,他终於说:「你为啥要骂咱们?」
「甚麽?」
「我问你,你为甚麽要骂咱们?」
我莫名其妙,「我哪里骂咱们了,我骂谁啦?」
小坦说:「你说咱们打人的时候娘娘腔,又说咱们欺负勒库人。你和他们打的时候,嘴里还说了好些难听话,骂人祖宗亲娘,都是。。。都是说雅族甚麽的。」
我心里一沉,原来他说的是我日间骂了雅族人,原来我跟他不是「咱们」了。「我又不是骂你。」
「你骂了我的民族,也就是骂我。这麽多年来,我甚麽时候这样骂过你们?」
我没办法回答,他肩膀和我身子只隔了一个巴掌远,人却好像在天边似的。他又说:「我们一夥人天天腻在一起,一个人有甚麽心声,谁都听得到。可是,喝醉的时候,说梦话的时候,大夥儿听过我一句奚落勒库人的话没有?」他站起来,慢慢踱到了屋门那儿,侧著身子,不回头看我,「你压根儿没把我当自己人。在你心里,还是把俩种族分开了。」
我张开嘴,心中的话就这麽跑出来了,「你弄错了,是雅族人把俩种族分开了。化工厂的人,警察厅和市政厅的人,掌管学校分班的人,开除列齐的人,还有律师、法官和陪审团,还有市集里卖高级农具的,还有城外挖矿的。。。。。。太多了,咱说不上来,总之,是。。。是你们,你们雅族人划下了界线。我们能怎麽?你们咋教,我们咋学,反正学校的教材不就是雅族人编的!」
他转过头和我对望。惨白的灯光曾经照过我俩手上的勒库族刀,曾经照著我俩怎样忍著笑又忍著叫声,一起偷偷犯坏,现在照著我俩越来越懂事的脸庞。
他说:「你说的,我早就想过了。没道理两边的人生来就要作对。一定有办法的,让咱试试。」
「你一个儿,要怎麽说服这麽多人?你去市政厅让他们广播,你上中央政府去陈情啊。」我说,不知怎地露出了冷笑,我从不这样对他笑的。「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和蛮子玩在一起。」
「你尽管笑吧。我反正在盘算著要走。」他淡淡地说。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为啥一听到这话就僵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你刚刚甚麽意思?」
「自打退学以後,我就在盘算著离开勒库城。我心头有件事在打算,现在咱爹娘叫我去沿海打工,我也想存钱上补习学校,正好几件事一起办。」
「你打算著甚麽事?」我嗓子乾燥无比,像是喉咙成了一管烟斗。
「你没听见人家说麽,沿海的人见的世面广,消息灵通,就连报纸,大概都比咱们多看了那麽一份两份。碰上了这种民族对立的事,知道咋办。你听过一个词儿吧,叫做『观念』,就是脑子里对事物的思想。沿海的人观念很新,不比咱们绿洲的人守旧,遇上邪门事不是只会打群架,对这些鸟事有办法。」小坦说,「原本我下不了决心,现在连你都这样说了,我才觉著这事真的严重。」
我一仰下巴,说:「行,你走。说走就走是吧,离了家乡也无所谓吧,那你走。」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是为了家乡才走的。咱们不能一辈子在这里,把这种鸟事一代一代传下去。要不是你还得上学,我一定鼓动你跟我走。雅族人和勒库人,还有城里的十七个种族,还有城外其他绿洲上的三十来个,这样争下去不是办法,据说其他绿洲都出了人命,只是报纸不写。都是住在同一块地儿的人,何苦?到咱们这一代,应该做点甚麽。你说,对不对?」
我站起来,从土炕脚捞出被煨热了的白酒。挺好,你就走吧,你都被开除多久了,盘算多久了,竟然不跟我讲,我到底算是你甚麽人了。「你还和谁说过?」
「你是第一个。」
「要不是我今儿个在大街上骂雅族人,你连我也不说了?」
小坦伸出手向我讨酒喝,我心里恨,不想给,又想自己这麽小媳妇似地,别扭个屁?咬咬牙把酒瓶子递过去了。小坦说:「我不知道你们听了甚麽感觉。我倒是三天两头就去火车站打听车票,想著去哪个城市比较划算。售票大妈都认得我了。」他停了几秒钟,「。。。我专拣你上学的时候去车站。」
「列齐要去沿海那时,当下就跟大夥儿说了,有谁反对他?还集体欢送他呢。你专在肚子里打鬼主意,难道因为你是雅族人?」
小坦生气了。「你又来了,你又把咱从你身边划开了。咱去沿海又不是挣钱那麽简单。你想想咱们这队人,就我一个是雅族,偏偏是我说要去学人家怎麽替勒库族争取平等,这模样多难看?」
我不懂,真不懂啊。你想为咱们做好事,还怕咱们取笑麽?我照实说了,又问:「咱就是不懂,到底哪儿难看?你不告而别才难看!」
小坦说:「对,你不懂。你们全不懂。」
他这话一出,我肚里的怒气整个炸锅了,冲著他劈头一阵骂。你说的都对,我文化程度低,小尧说我们勒库族就会打架、不懂想事情,力气光长在胳膊跟腿上,就不往脑袋里长。你雅族人高高在上了不起吧,替咱们出头还说咱们不懂吧,这跟学校老师有他妈啥不一样?跟雅族地方政府有啥不一样?跟挖咱们矿山的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