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着一块红紫色的瘀伤,很撩人也很触目惊心。
穆斯塔法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这个痕迹那么清晰,想忽略都做不到,分明就是宣告所有权的示警。
穆斯塔法无声地笑了出来,有些伤感,也有些无奈。
他想,无论多强悍的人,也会有孩子气的一面,那个纪策也不例外。
人类总是想要占有自己所憧憬的东西,有人要抢,就会发起攻击。
只是,其实他想要的并没有那么多。
“穆斯塔法,这一杯你不放蜂蜜吗?”是不是忘记了?梁上君小心提醒。
“不放了,”穆斯塔法说,“突然想喝清苦一点的。”
有人在警告他呢,太多的甜,会要不起。
“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些强行背下来呢?”
梁上君看穆斯塔法一遍又一遍重复翻看会议资料,忍不住问。
穆斯塔法手上不停:“我不希望自己出错。”
一串串数据在他的瞳孔里流过,梁上君看着都觉得发晕。他捧着茶杯坐到一边,不以为然道:“不出错又怎么样呢?做到那么完美又能怎么样呢?我跟你说你这就是强迫症,硬把自己当超人,有你这么顽固不化的么。”
穆斯塔法觉得很有意思,转头看他:“是吗?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觉得……”梁上君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应该学着依赖什么。你可以尝试去依赖比较可靠的东西,而不是一味地跟你不太可靠地大脑过不去。”
“穆斯塔法,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为难自己,稍微任性一点,你又不会死。”
他说得那么漫不经心,却不知道这句话在穆斯塔法的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你可以不要这么为难,你可以稍微任性一点。
他就是在没有依赖的环境中长大的。
逊奈有时候被称作恐怖分子,有时候又被称作正义伙伴,作为这种时刻可能与整个世界对着干的组织的领袖,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东西。
就连他的母亲拜玲耶,都只是他争夺权力的垫脚石。
而此时,梁上君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应该学着依赖。”
这让他有点哭笑不得的滑稽感,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暖意。
施与的人无所觉,接受的人却几乎灭顶。
穆斯塔法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喝了一口茶水,收拾好情绪,他笑着问:“我能依赖什么呢?”
梁上君手指点着杯沿,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贱贱地笑起来。
他在桌上找了两本空白笔记本,拿起笔在两本本子的扉页上写下几个字,然后递给穆斯塔法:“你不是没有可以信赖的人吗?就信这两本本子吧。”
翻开扉页,穆斯塔法看见上面写着:
关于事
关于人
“什么意思?”他问。
“以后你就把那些重要的事项记在这本‘关于事’的本子上,按照时间顺序和重要程度排列好,包括会议时你需要的数据材料,也会列在上面。”
“你让我开会的时候拿本笔记本看?”
“谁告诉你开会的时候不能看笔记?你是老大,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梁上君驳斥他。
被他逗乐了,穆斯塔法轻笑着说:“好吧,有道理。”
“呐,还有这本‘关于人’,这一本稍微复杂一点。”
梁上君继续解说:“从今天开始,我会帮你把周围所有人的资料记录在这本本子上,包括他们的体征、性格、行为模式、职责范围、忠诚度等等。这样你以后要是再被‘洗脑’,翻翻本子就能把记忆找回来。当然,我会在你的监督之下整理这项统计,不会乱给你的手下作评价。”
“……”穆斯塔法怔了很久。
这个方法听起来很古老也很笨拙,但是不得不说,好像很可行。而且,他非常期待梁上君将为他带来的工作成果。
这是纯粹为他一个人的努力。
从那以后,梁上君就把这两个本子给穆斯塔法随身带着。
“关于事”的那一本他委托了逊奈一名值得信任的助理整理,因为他实在搞不懂那些一会儿阿拉伯文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俄文的事件记录。
“关于人”的那一本他就完全是自己搜集的了。多年的侦察与反侦察训练造就了他优秀的私家侦探素质。窥探别人隐私什么的,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这本本子上贴有逊奈每个随行人员的照片,标上了名字、备注,并且对每个人的言谈举止和行为习惯都有详尽的记录。比如——
易卜拉欣:
左手有六指,心理自卑感很强。
不爱说话,看起来很阴沉。
但为人正直坦诚,做事有条理,尤其擅长会计工作。
可信任度90%。
史蒂夫:
左撇子,左手枪法很好,百米命中率可达98%。
此人有些恃才傲物,人际关系不太好。
与阿迪勒是死对头,两人互看不顺眼,见面必吵闹或打架。
曾与叛变者有过接触,但未见二心。
可信任度78%。
……
当然,有时不小心看见一男一女滚床单还是有点尴尬。
梁上君在本子上写下:史密斯和米特拉有一腿。
穆斯塔法看到后大笑:“他们两个是夫妻!合法夫妻!”
梁上君哦了一声,添了几笔:史密斯和米特拉合法有一腿。
做整理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某天也可能成为逊奈的一员,转着笔想了想,他翻开了记录本的最后一页,写上:
梁上君:
中国籍大帅哥,军队出身,无所不能。
但身在曹营心在汉。
可信度0。1%。
与名为纪策的中国军官合法有一腿。
65、第64章
穆斯塔法的生活渐渐步上正轨,至少他不再整天提心吊胆。
一天结束时,梁上君会在他的本子上写下:诸事安妥。
这个词对于穆斯塔法来说有点陌生,他问他什么意思。
梁上君解释说:“就是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睡个安稳觉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这四个字出现在穆斯塔法的生活中,他就真的可以睡得安稳。
他总说:“我亲爱的梁助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梁上君回他:“不用奉承我,这种事谁都做得来。”
穆斯塔法只是摇头:“你会遵守诺言到逊奈的是吗?由你提出申请可能不太方便,我会亲自跟你们团长和那位王副局长好好谈谈。”
这时候梁上君就会皱起眉头:“能不提这件事么。”
他最近几乎所有时间都耗在了穆斯塔法这边,难免有点心力交瘁。
纪策没有过多地干预他,但他明显感觉得到,纪策的情绪非常糟糕。
可能他察觉到了什么,就在他们即将回到伽蓝的前一天,纪策冷冷地看着他说:“梁上君,你最好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梁上君知道自己当时笑得很僵硬。
他不知道的是,听到这句问话的穆斯塔法,也很僵硬。
回到伽蓝的时候,一七连正在外面演习,新一期的选训正在营地中如火如荼地进行。
由于纪策外出任务,这次选训是由二营的长官带队,目光逡巡,梁上君在障碍射击场上看到了瘦猴的身影。
他欣慰地笑了。
看,瘦猴累得跟狗一样,但好在枪法不再跟屎一样了。
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群傻逼似的兵蛋子,梁上君就觉得脑子里针扎一样疼。
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纪策和他都参加了逊奈与国安部和伽蓝的谈判。
他们谈的是受体阻滞药的最新研发成果——含有麦角酸酰乙胺成分的一种致幻药物。
看穆斯塔法的介绍和演示,这玩意儿比当年用在梁上君身上的药物更加厉害,它可以轻易地渗入封闭系统,让人脑每分钟的转速超过红标线。
作为生化武器很有发展前景。
但会议上梁上君的心思一直不在此,他在怀着无比忐忑地心情等死。
终于,一切谈妥之后,穆斯塔法说了:“团长,王副局长,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跟你们谈谈,可以密谈吗?”
刚得了大便宜的团长当然不会拒绝:“没问题,其他人都出去吧。”
此时纪策却说了一句话,让不明真相的群众集体傻眼。
他说:“团长,如果梁上君离开伽蓝,我立刻申请退出现役。王叔叔你也不用安排我转业进机关了,我不会再跟军队有任何关系。”
梁上君大惊失色:“纪策你发什么疯!”
说完这句话纪策端端正正地进了一个军礼,走出门外。梁上君快步追出去,只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穆斯塔法咳了一声:“那,我们就来谈谈吧。”
梁上君出了门就破口大骂:“纪策你他妈搞什么!那种话能随便说吗!你这是什么行为?你这是藐视纪律藐视制度的行为!”
“退役?退役以后你要做什么?还不转业,你到底想干什么!纪人渣你疯了吗!”
“不行,等会儿在跟你王叔叔好好说说,你不能这么混账,你不能把他栽培你这么多年的苦心往泥里砸!”
他知道纪策言出必行,心里一团乱,口不择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纪策打断他:“我说那句话的前提是你离开伽蓝,你慌什么,你要离开伽蓝么?”
梁上君突然愣住了。
张了张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受再多的反陷阱训练也没用,纪策的陷阱,他怎么也躲不过。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振振有词地骂我么,怎么卡膛了?”纪策咄咄逼人。
“你去投奔穆斯塔法,满世界枪林弹雨地跑,说不定哪天被当成恐怖分子一枪打死。而我留在伽蓝继续带我的兵,说不定哪天天气不错又跟逊奈打起来,咱哥俩还能拿着枪互相扫射……这就是你替我们安排好的结局,是吗?”
梁上君哑口无言。
“你这么果断地把我们的忠诚扔得老远,还想让我一个人守着什么呢?”
“你的Semper fidelis是说给穆斯塔法听的么?还是想趁我一无所知的时候,自己去做逃兵?梁上君,你是畜生吗!”
你是畜生吗!
纪策的表情可以说是狰狞的,梁上君从没有听过他用这样毫不掩饰的愤怒说话。
“不,纪策……”他想试图解释,但被纪策更高的音量压回去。
“你问我退役干什么是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退役后就追着逊奈打!挑拨和好教也好,去那个跟他们抢生意的阿斯曼也好,到也门炸了他分部也好,我绝对不会让他有一天好日子过!我不需要这身军装的束缚,我不需要对任何人献忠,梁上君,我可以做得更绝,你信吗!”
“我信,”梁上君抖着声音说,“……你疯了。”
纪策沉默下来,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直直地看着梁上君。
那一对幽黑的瞳孔里,是让梁上君窒息的决绝。
然而在密谈结束后,团长和王斌都没有什么动作。
梁上君也没有接到任何调离的通知。
穆斯塔法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就带着大批的逊奈人员离开了中国。
他甚至没有去跟梁上君道别,只留给他了一张字条:
“我从没这样庆幸自己得了这种病,我想我总有一天可以忘记你。”
提心吊胆了那么久,这场闹剧却以极度平静的方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