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周冕心里一阵酸酸楚楚的疼痛。
就像是他的前半生,四十几年的时间洪流,只为了冲刷出乔伊斯这一条属于他的河流,但是,他即将离开他。
周冕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个性,在这离别之时,虽然是离别他一度认为只要离开两人就会解脱的人,但是,他依然起了愁绪。就像是他讨厌旅行,就像是他讨厌一切快速的他不适应的变化,所以,他起了愁绪。
在他前面的路途,其实并无什么危险,但是,在他挣开乔伊斯的怀抱的那一瞬间,那种失去乔伊斯的体温的凉意,让他感受到了二十几年前,他第一次离开周家,去到自己所知以外的荒原的那种无依和惶恐。
但是,他还是只能坚定地迈出步子去。
似乎,他的人生和今日的每一步都是一样,是他不得已被逼着只能向前迈出去。
不然,他宁愿自己还在十几岁,本来人生就无所谓长大,人生无所谓成熟,人生无所谓获得,无所谓失去,历史和时间的洪流会将一切都冲刷殆尽,什么也不剩,什么都会面目全非,不只是他一个人。
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向前去迈步,一定要成长成青年,然后是中年,然后是老年,这些每个阶段的不一样,谁来给出判断,他们应该是如何样子,谁来做这个规定,必须要是什么样子。
哦!
周冕想到了。
他从童年走向少年,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兄长,他不得不就长大了;
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是他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兄长的痛苦,所以离家出走,然后做错了事,他后悔莫及,他让一个女人怀了孩子,他必须和她结婚,然后,他成了一位父亲;
他从青年再次成长,只是因为他有了儿子,他要养育孩子,要给他一个表率,他要支撑起自己和儿子在一起的家;
但是,孩子还是被他外祖父带走了,他又成了那一个不需要责任的人。
为什么他长到青年就没有再在社会中成长了,只是因为他的儿子被人带走了而已……
周冕坐在飞机上,望着外面的白云,他明白了孩子对于他的重要性。
他觉得自己和乔伊斯本不该是这样,到底该是什么样,他也很茫然?
他看到侧前方一排的两个人,那个小男孩儿在飞机上很不安生,在椅子上爬上爬下,说话非常大声,和他父亲吵嚷着要什么东西,他的父亲在乘务员小姐的提醒下,非常无奈地劝儿子不要在飞机上闹,让他坐好,但是小男孩儿不乐意,依然大声吵嚷,头等舱的客人全都对他很烦恼。
父亲恼了,死命地把儿子按在椅子上,而且吼道,“一、二、三,你再闹!”
男孩儿还是继续闹……
大家都无语地看着两人,周冕也盯着他们看。
他想他和乔伊斯之间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乔伊斯小时候没有这样顽皮的时候。
随着离开巴黎,周冕觉得自己的病情的确好了很多,他的心里坦然了不少。
他把一把折扇拿在手里把玩,盯着上面的画发呆,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
到了罗马,周冕带着保镖仆人住了酒店,他没有安排要在这里住多久,但是,这座艺术文化古城,他想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是准备第一次好好看这里。
乔伊斯睡得正熟,房门却被砰砰砰敲响了,家里仆人都训练有素,不会在没有紧急事件时这样来吵醒他。
他很快从床上爬起来,去开了门。
同样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管家站在门外,惊慌地把电话递给乔伊斯,道,“主人,罗马发生了地震,刚才强打来电话说老爷趁着地震混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已经在找……”
乔伊斯因他这句话惊得瞌睡全无,马上接过电话听谢强的汇报。
谢强是安排给周冕的一名保镖,因为是中国人所以受到周冕的特别看重,所以,这次出门,自然就是他跟着了。
听到周冕在地震的混乱里丢了的消息,乔伊斯只觉得一时间世界都黑暗了,他对着手机大吼,“都去找,把人找回来。”
谢强在电话那一边道,“老爷在宾馆里的一个小箱子也不见了,应该是他自己把箱子给提走了,里面是他的重要物品,另外几个装他的用品的箱子都在。”
乔伊斯愣了一瞬,他刚才还以为是地震来了,大家惊慌拥挤把周冕走丢了,没想到是他自己走了。
乔伊斯想到周冕离开之前把遗嘱写好的事情,一时间恐惧扑面而来,本来周冕就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有自杀趋向,要是他离开了,死在了哪里,他甚至不知道……
这种恐惧让乔伊斯突然之间脸色苍白,一向强大的他一时间差点因没站稳而摔倒,只好扶住墙壁。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对电话里道,“马上去找,我再派人过去,我也会马上过去,你们好好找人,一定要把他找到……”
乔伊斯挂掉电话,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流露出惊惶的神色,管家看他这样,本就提起来的心更是放不下去了,问道,“少爷,老爷他……”
乔伊斯道,“准备车,我要亲自去罗马找他。”
管家道,“但是那里刚地震,之后应该还有余震,很危险。”
乔伊斯冷静地道,“不要管这些。”
乔伊斯虽然当时就赶去了罗马,奈何那里不是他的地方,虽然也请了当地有势力的家族帮忙,但当时大地震刚过,小余震不断,人心惶惶,城内的人都往外逃,找人何其艰难,找了好几天也没有结果。
乔伊斯一颗心凉到了底,几天几夜没睡觉,即使被劝去睡一会儿,刚睡着也被噩梦吓醒,梦里总是周冕已经死了,尸体被埋在地震里倒塌下来的房屋下面,等被翻找出来,已经无法辨别身份。
乔伊斯从来没有过这般恐惧,一种比自己死亡还要来得深刻的恐惧。
公司里的事务也很繁忙,但是他根本没有时间管,等到实在找不到人,也确定死亡名单里没有中国人,他才赶回国去,但是依然留了人继续找人。
要回公司工作了,他才来打理自己,满脸的胡子,深陷的眼窝,长长了没有剪的浓密头发,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发现自己这个样子足足比周冕离开之前老了十岁。
理发师为他刮胡子修剪头发的时候,突然问他,“埃尔森先生,您的头上有几根白头发了,需要拔掉吗?”
乔伊斯愣愣抬起头来,有点反应不及,似乎是无意识地道,“拔了吧。”不拔留着能有什么用?那个为他忧愁的人,他又不在,他根本看不到。
39
39、第一章 香港 。。。
第一章
周冕并没有一个人出门的经历,在之前,到哪里他的身边都是有人跟着的,即使在二十几年前他离家出走,身边也跟着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跟班,不过现在,他却是实实在在一个人了。
他没有做什么特别的计划要怎么走接下来的路,而且,他的确有就此终结自己一生的意思,所以也不需要他为接下来的路做计划。
只是,那天早上,他在拥挤的人群里挤过,因为地震,没来得及带更多东西,穿着睡衣惶惶然在路边讨论的人们,让一向不习惯人多的他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空气里带着的紧张惊慌气氛也让他有些头疼,虽如此,他还是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卸□上所有东西的轻松。
路上很堵车,他只好问路后步行往火车站走,天才刚亮,他正走得疲累,突然有人叫他,他一阵诧异,又觉得惊慌,怕会被找回去。
他回过头去看,却是和他有往来的谢尔顿先生,他正从一辆车里出来,然后带跑地到了他的身边,非常惊喜地望着他,道,“周先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我刚才还以为我看错了人,但是想到像周先生这样相貌的人世间少有,不至于认错,这才叫了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对于在异国他乡遇到谢尔顿先生,周冕也觉得很是惊讶,但是却没有太多高兴,脸上倒是很礼貌友好的神色,道,“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巧,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谢尔顿先生打量了周冕的身后,发现一向有保镖护身的他这次只是单身一人,就道,“周先生是一人吗?没有人跟着你?”
周冕道,“嗯,我一个人来这里参观。地震后,我就出了宾馆。谢尔顿先生,你呢?”
谢尔顿道,“嗯,我是来这边做一笔生意的,本来昨天就该走了,但是想在这里再看看,过两天正好去香港,没想到今天凌晨就地震了,我就退了房,现在就去机场,那边有朋友家的私人飞机,我就正好搭着离开,现在通过别的方式离开这里很困难。”
说着,就盯着周冕看,在微曦的晨光中,周冕一脸雪白,因为走了很长时间的路脸上微有红晕,一身简单休闲装,软皮鞋上沾着些灰尘,手上拖着一只小皮箱,虽如此,依然给人好整以暇并不狼狈之感。
谢尔顿道,“周先生这也应该是想离开这里吧,如果不介意,和我一同走如何?”
周冕一想,道,“我也正愁不好离开这里,如果能够和谢尔顿先生你一起,自然是再好不过,那就麻烦你了。”
于是谢尔顿先生邀请周冕上了车,那是他朋友家里的私家车。
在车上,谢尔顿先生就和周冕说起最近的一些生意来,谢尔顿先生一般是做贵重古董的生意,和周冕说起来,也是一些大件贵重品,周冕之前一直精神压抑,此时听他说些收藏品,正是他爱好的领域,便觉得精神轻松了不少。
谢尔顿先生看周冕脸上流露出了一些笑容,真如晨光照耀下带露的百合花,看得他也心花怒放,道,“之前看周先生心情沉重,我还以为你遇到了麻烦,现在看你总算是展颜露笑了,我也就放心了。”
周冕不由诧异,“哦,我没事。本来决定在这里待十天半月的,没想到才刚来就遇上了地震,虽然这里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但是人心惶惶,我也只能离开了,故而心情不好,倒让你看出来担心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说了一路,到了机场,谢尔顿先生把周冕介绍给了飞机的主人,主人家是一位贵妇人,抱着一只肥肥的白猫,对于周冕的加入,她表示很欢迎,但是也没有太热忱,想来此时兵荒马乱,谁也没有心思像舞会上一样交际。
周冕在飞机上补眠了一阵,飞机在埃及开罗降落,因飞机主人的盛情,他们在埃及住了两天,之后谢尔顿先生要转往香港,便问周冕的意思。
周冕并无什么意思,随便到哪里都好,只要不回法国去,不回美国周家去。
看周冕没有特定要去的地方,谢尔顿先生便做起了说客,说香港佳士得这次要拍的一批东方艺术品,里面正好很多东西都该是周冕所感兴趣的,劝说周冕跟着自己一起去。
周冕想了想,便答应了,即使不买,凑个热闹也好,“好吧,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
谢尔顿先生为此非常高兴,道,“你一定会觉得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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