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其琛听懂了前半句,对后半句却茫然不解。杜月生却听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他心里一酸,眼泪扑哧扑哧掉了下来。
杜老爷子见了,也只是暗自嗟呀。
原来杜月生出世没多久,杜老夫人就撒手人寰,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当时杜老爷子忙于生意,没空去管。杜其琛那年也不过是个不满九岁的小孩,即使尽心尽力了,杜月生仍是有一口没一口的维持个半饱不饿。
直到他能呀呀说话满地乱爬时,杜老爷子才恍然醒悟地找了个老妈子带他。可是,那个时候的杜其琛被送到英国读书去了,杜月生只能在孤孤单单、没有亲人的陪伴下逐渐长大——唯一的玩伴只有比他大不了多少,又非常臭屁的阿黄(小杜语)。
这使得杜月生一生都在渴求爱的关怀。他会喜欢上戴立,也是因为对方的温柔体贴,让他感受到亲人之外的温情。
杜老爷子看穿了这一点,除却把杜月生留在自己身边,别无他法。他只能尽量劝说,能让杜月生回心转意最好。若果真不行,那也是儿孙自己的命。
戴着大口罩的值班医生过来例行检查,确认过数据后离开病房,似乎对杜老爷子的清醒并不如何在意。
这时杜老爷子说道:“我累了,想睡会儿。”
杜其琛轻声道:“爸,你睡吧。我和月生守在旁边,有事叫我们。”
杜老爷子疲惫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这一睡,再也没能醒来。
第二十九章
杜家两兄弟在内外交困下,熬过了老爷子的头七。那时已是十月份的中下旬,天气逐渐变冷。
另一边,戴立花了两天左右的时间,把杜家的账目算得一清二楚。杜其琛为了老爷子的事,心力交瘁,尚无心思打理,便暂时交由戴立代为管理。
而杜月生因了这场巨大的变故,对有些事情能够看开了。以前的他对爱情执著顽固,对生活憧憬抱有幻想,然而现实的残酷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人情世故,悲欢苦乐,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因为过于天真无知,让敌人有机可乘,间接害死最亲的人。而他,正是赤裸裸的帮凶!杜月生所受的煎熬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杜其琛更甚,且无从宣泄。
他虽然仍喜欢着戴立,却再也不复以往的那种热烈——更像激情退去后残留的淡淡余温,不烫,尚能暖人心。
但是,黄景龙俨然成了横在他俩之间很难逾越的一道深沟。
那个晚上,黄景龙留给杜月生的,不仅是肉体上的侵犯,更多的是刻在心房上的烙印,时刻折磨得杜月生不能入睡——也导致他至今无法坦率面对戴立。
因此他对戴立采取能躲则躲,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消极的处理方式。
所幸这些日子,老爷子的丧事占去他们太多的精力,而戴立也要忙前忙后,根本无暇顾及杜月生多变的心情。
杜其琛给远在英国的娇妻寄去消息。两个星期后收到一张薄薄的明信片,上面表达了对公公的哀思和遗憾,最后是不能赶来参加葬礼的原由:爱子体弱,经不起长途奔波,对老爷子的逝世深表哀悼。
杜其琛看完后,一言不发地把明信片撕成碎片,扔进火炉中。杜月生在一旁静静看着,等到碎片在火炉中快要燃烧殆尽时,他走到杜其琛身边,跪坐在沙发前很是依恋的把脸埋入他哥的双腿间。
“哥,杜家只剩下我们了。”
带了点冰凉的修长手指抚上杜月生的脸庞,杜其琛弯下腰和弟弟脸贴着脸,闭了眼不吭声。
兄弟俩保持着这个仿若雏鸟互相取暖的姿势,直到初冬的暮色降临,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出殡下葬的时间定在冬至那天。
前来参加葬礼的人格外少,这虽在杜家兄弟的意料之中,但仍不免感叹世情的凉薄,人心不古。
在他们的感慨中,黄景龙来了。只是还未来得及上柱香,就被杜家兄弟联手赶了出去。
打跑了黄景龙,之后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其中有不少是背叛杜家的合伙人,杜家兄弟有心如法炮制,但一来对方人多势众,闹起来恐怕场面会很难看;二来这些人的诚意祭奠,总归是把场面撑了起来,不至于让杜老爷子走得冷冷清清。
葬礼结束后,杜家兄弟疲惫地回到家中,准备着手整理杜老爷子的遗物,同时杜其琛拿来戴立整理完的账目进行比对确认,这一看,生生把杜其琛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
杜其琛抓着账本,怒气冲冲地对着戴立大吼大叫。
戴立自从杜家遭逢变故后,便住了进来,而杜家兄弟也默认了这一点——少了一个人的杜家,显得格外的清冷,这让他们心照不宣地接受戴立搬进来住的做法。
杜其琛信任戴立,所以当他发现戴立背着他们,把杜家名下所剩无几的份额收购到他自己名下时,那种愤怒是深刻的,不可名状。
戴立自有他的一番说辞:“杜家已经沦落为人人可欺的羔羊,被人收购是迟早的事。肥水不流外人田,戴某为杜老爷子的事可算是仁至义尽,收取这些小利对你我都是好事,大少爷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
“你不该擅自转移杜家的资产,你没有这个权力!”
“吃下去的肉,吐不出来的。我不是圣人,既然付出就一定要有相应的回报。当初杜老爷子许我在上海滩上的资助,戴某只不过兑现罢了。”
“你、你给我滚出去!不准再踏进杜家大门一步!”
杜其琛不想再和他多言。他没有记住杜老爷子的话,错信对方。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只能和对方打官司,争取早日把杜家的资产要回来。
杜月生在外奔波,托生意圈内的几个熟人帮忙,但是一无所获。回来后又听说了这件事,他几乎要生出心灰意懒的念头,几经挣扎,他还是坚定地站在兄长这边,和戴立打起了官司。
打官司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人力,而且拖的时间也很长,双方都希望速战速决,于是在几次的针锋相对后最终达成调解合意——位于香港的那家贸易公司仍归杜家所有;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剩余资产,双方四六分,戴立分得六成,理由是他为杜家投入的财力精力,有资格获得这份利益。
双方在调解书上签了字,各自走出大门。
分别前,杜月生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戴立,低声问他:“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
戴立正把调解书塞入西装口袋里,听到杜月生的提问,他飞快地抬头看向对方——杜月生的神色憔悴了许多,却依然无损于他俊美的外表——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戴立说道:“没有谁对谁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杜老弟,我只是来拿走我应得的那部分,杜家走上末路也不是我想看到的……以后若有困难,还可以来找我。告辞。”
杜月生望着戴立大步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上了小汽车,绝尘而去,他才惆怅的收回目光——也许,他和戴立之间那曾经无比热烈,却实属荒唐的孽缘到此该画上个句号了吧——杜月生转身回到他哥的身边,等待一起回家。
第三十章
杜家被进一步的瓜分,对杜家兄弟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戴立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收购去的那些份额,如今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杜月生有心去求对方稍施援手,但被杜其琛拦住不准他去。
“宁可饿死,也不要他的施舍。”
杜月生不忍拂了兄长的意,因为他明白杜其琛是怎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受了此等的挫折和背叛,只会让他的意志更加坚定。
而戴立得了杜家的份额后,很快在上海滩的西面购置了一套二层楼的漂亮洋房,作为据点,准备全力开拓内陆的生意。
杜其琛每日早出晚归,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中央银行的孔经理终于松口,答应借他一笔贷款用作流转资金。而杜月生这边,则去了趟香港,把贸易公司的所有盈利额转到上海,以维持这边几家店铺的正常运营。
在杜家兄弟没日没夜的奋战下,杜家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事情似乎在转向好的一面。
这年的五月,不似往昔的花香飘万里,翠意卧群山。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卸不下冬装,口中抱怨着春天迟迟不肯来。
杜其琛带着一身的风霜回到家里,脱下外套往后倒进沙发里。杜月生泡了壶热茶,倒了一杯递给他。
“哥,孔经理那边还是不肯松口?”
“不行。他说上面下来压力,不准再借款给我们。”
“可是去年的借款我们都还清了啊!”
“和那些无关。”杜其琛喝了口热茶,感觉身体恢复了些热气,他说道,“月生,我怀疑有人在背后恶意针对杜家,你说那人会是谁?”
杜月生看着他哥,毫不犹豫地说道:“一定是黄景龙!他非得挤垮我们杜家才肯罢休!”
“我也是这么想。”杜其琛拿手指捏了捏双眼之间的穴位,问道,“香港那边的事务怎么样?”
杜月生转到他哥的身后,双手抚上后者的太阳穴,轻轻为其按摩,同时答道:“那边还算顺利,上季度的营业额勉强可弥补上海这边的亏空……但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如果一直没有储备金的话……”
杜其琛叹道:“银行那边不肯借钱,以前和杜家过往甚密的人,如今一个个像缩头乌龟,不敢得罪那黄景龙!长此以往,不但这边的几家铺子经营不下去,就连香港的贸易也会被拖垮。”
“哥,要不我们把这边的铺子出售出去吧。”杜月生把思考了许久的想法说给他哥听。
“不行!”杜其琛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得拒绝。“这些是父亲留下来的心血,怎能断送在我们的手上!”
杜月生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到他哥面前,急切道:“哥!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戴立试试看呢?虽然那时候彼此的立场利益不同,但戴立说的那句话我很认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能保住爸的心血,那一时的低声下气又能怎样?哥,你就让我去试试吧。”
“月生……”杜其琛忽然哽咽,痛苦地抬起双手捂住面孔,不能开口。
杜月生俯下身,温柔地抱住对方,双眼看着沙发的一角,口中喃喃道:“就让我去试试吧……”
戴公馆的一楼,杜月生略带局促地干站着。他一大早就赶过来,人家却还在香甜的睡梦中。
管家领他到这里后就下去干自己的事了,似乎连水都忘记帮他倒上一杯。杜月生对此已然不在意,他两眼迫切地望着楼梯那里,期盼想见的人立刻出现在那里。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戴立穿着睡袍,千呼万唤地出现在杜月生的视线中。
“戴老板!”杜月生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的唐突,于是硬生生停下脚步,等对方下楼。
“杜老弟!”戴立发出一声类似于惊讶的叫声,好像他从没想到杜月生还能上门来找他。“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戴老板,你好哇。”杜月生被问的面红耳赤,几乎不能继续。但是当杜其琛那张憔悴不堪的容颜清晰在眼前浮现时,他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戴立听完后,半晌不说话,杜月生则忐忑不安地等着。
这时,戴立走到他身边,突如其来的把人抱进自己的怀里,在杜月生耳边低声道:“杜老弟,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怎么,原来是为了杜家的那几间铺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