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卓恍恍忽忽出了办公室,走出来的刹那,他还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云端里,这世界怎么了,仿佛掉到一个泥坑里,等他爬起来后整个世界都变了。
几天后,方卓然还在睡梦里神游的时候,一阵耀眼的光芒随着一个东西的接近瞬间变暗又瞬间亮起来了。他感觉那仿佛是一个人影,但因为处在半醒半睡当中他不能肯定,只能微微睁开被次次治疗折磨的不再明亮的眼睛,在一片迷蒙当中雾里看花。
陈宝国就是这样陡然进入方卓然的眼帘的,当那张脸迅速清晰起来时,方卓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结住了,又在一瞬间奔跑在他全身,疼痛以一种前所有为的方式在他身上各处叫嚣,然后,他集中了全部精神,强制自己面对这一个场面。
“是你?”他用虽然轻却不可忽视其中的威慑力量地问着。
陈宝国仅仅站在门口离他的床足有三米远的地方,然后没有表情地笑了起来:“怎么,没想到会是我吗?”
方卓然同样不留情面地回敬了过去:“当然没想到,我以为就算我死,你也不会来的。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吗,据我所知好像不是吧。”
陈宝国又笑了起来:“你还果真得理不饶人,但我要告诉你,是你那个小朋友求我来看你的。”
方卓然明显抖了一下,但他依然很冷静,冷静的犹如一尊雕塑,半晌后,他直视陈宝国说:“小朋友总有犯错的时候,你该允许小朋友犯错。”
陈宝国摇了摇头:“这时候,你还要逞能,你真想死在病床上。”
方卓然这时反倒笑了起来:“没有人说我会死,我也不会死。”
陈宝国无视他的话,而是继续自己的话题:“我联系了一家好的医院,已经为你办好住院手续了,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住过去。”
方卓然看了他几秒钟,终于在最后他说:“谢谢你的好意,就算在这里,我也能康复如初。”
方卓然一直不相信有爱情这种奇迹发生在他身上,他拒绝了陈宝国的好意,无论陈宝国出于什么心理,他断绝了所有的后路,他在爱情面前寻回了尊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作为人,我们永远想不到下面的会发生什么。
方卓然入院三个月零十二天,这是方卓然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在日历上数着过的,他希望记下自己受过所有的苦,这样的日子又将持续多少天。
五月五日,农历四月初八,立夏。方卓然永远记得那一天。范医生一大早就急匆匆跑进他病房,说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他。
天很蓝,地很阔,行人纷纷杂杂,鸟儿尖声惊叫。真是个热闹的一天呢,不是吗?范医生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在距这里的西郊监狱,行刑场上即将被枪决的一个死囚,已被证明了各项身体指标跟方卓然都符合,其亲属也已同意将犯人的器官捐献出来。只等行刑完毕后,就可将其肾脏直接移植到他身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方卓然感叹他的第二次生命终于来了,虽然对方是个死囚,虽然这上面可能原本有很多龌龊的东西,但当生命经延续,那又该另当别论了。
行刑的日子离今天还有三日,赵子卓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地差点蹦到方卓然地床上又嚷又叫。
“卓然,我们又可以手牵手去逛街去轧马路了!”
方卓然只是笑笑,毕竟手术前还需要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手术也还不一定成功。几率就像调皮的小孩玩蹦山羊的游戏,使点劲蹦过去了,失了足便永远落在了这一岸,再永无翻身机会。
在这几天的准备时间里,赵子卓吵着说非要到监狱看看那个死囚。方卓然不同意,赵子卓就一撇嘴说:“人家好歹救你一命,去道声谢也好。”阳光将赵子卓光洁的圆脸照的一片粉红,像只翩翩起舞的粉蝶,方卓然一下没把持住,就点点头答应了。
这世界上有很多有恩于我们的人,有很多我们见过面,也有很多我们没见过面,混沌浊世,因由也就不必再去追求了。
方卓然那天下午昏昏沉沉做了个梦。那个死囚变成了一个无脸人跪在他脚前,他想伸前去摸他的脸,却嘤嘤地哭了。
方卓然很少哭,更很少人在人跟前哭,但那天,他却在梦中哭醒了,醒来时看见范医生正站在床前看他,见他满脸的泪水,还自以为了解他的心事,说:“是知道了有合适的肾脏才高兴地哭了吧。说来也是,这世上也少有像你这么幸运的人,才三个月就捡到救星,也是你命不该绝。”方卓然心里苦笑,其实他正是因为有了希望才恸哭出声的,佛家说,人生在世,就是来遭受生老病死各种痛苦,只有魂上西天,才是真正的解脱,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留在这个浊世,历劫万世红尘呢?难道果真只羡鸳鸯不羡仙,就算空聊也胜无?
赵子卓在西郊那所冰凉、荒僻,有人却似无人的监狱里终于还是见到了那个有耳闻未目睹的死囚。午休时分,整个监狱大楼前的大草场都是空荡荡的,只闲散地立着几个站岗的警哨,手里拿着电棍,目光犀利地扫视着四周。赵子卓一路噤声,跟在一位狱警的后面进了探监房,有一层钢化玻璃隔开了整个房间,探监人和被探监人只能隔着玻璃,拿一个话筒跟对方说话,一个世界,两种空间,世界从来不存在平等,幸好还有国家军队法庭监狱这种东西存在,可以为平等打上冠冕堂皇的标签。
赵子卓在屋内等了一会,才看见一个狱警领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微胖的男人进来。赵子卓立时觉得心脏停止跳动了,在他的眼中从来只看见真善美,难得有机会跟这样的社会罪犯见面,他龌龊肮脏,心地黑暗,手上更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而让赵子卓这样想的,全是因为在他面前的这个罪犯,有着一张丑陋不堪的脸。赵子卓喜欢以貌取人,而且在这之前他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一想到,这个人的肾马上要移植到方卓然体内了,这又让他想狂吐不止。
赵子卓到底是成年人了,不再是十二三岁的孩童,他清了清嗓子道:“你……你就是后天要被……要被处决的那个人吗?我是替我一个朋友来向你道谢的,谢谢你愿意把器官捐献出来赠给他。”
赵子卓正准备抬头看一下那个人的脸色,却不想,玻璃对面那人突然一咧嘴,森森露出一口白牙,神经质地笑了出来,只把赵子卓吓得丢下话筒往后一退,幸好身后的狱警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摔倒。
狱警说:“曾老二已经傻了,过几天就要行刑,他一时压力大,接受不了,所以疯疯癫癫的,你别怕。”
赵子卓呆呆听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天意弄人,他又怎会想到上天会派这样一个人延续方卓然的命,这世上果真是不管皮囊怎样,底下一颗活蹦蹦的心才是真的。
赵子卓决定不跟方卓然提这里的事,而只告诉他,他见到了他的恩人,传达了他的谢意,从此,两条人命,一次两清。
世事皆无常,我们不是神仙,我们无法预知未来。方卓然为此已花掉了万元有余,而这次手术也将花费他三十多万。钱是个什么东西,钱就是个屁,有人烧钱买车买房买女人,但当一旦危及到了性命,钱都只能拿来买命,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方卓然庆幸自己前半辈子为自己留了后路,存够了钱,现在虽说漂出去的钱如同哗哗流水,他却从来没可惜过。方卓然他不爱钱,但他要钱,他喜欢金钱带来的物质享受,但他从来不沉溺于此。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赵子卓坚持要在医院陪他一晚上,方卓然没有反对,也就搂着他的头,抱在怀里,两人躺在一起整整一宿。
天快亮了,天边已一点一点泛出了鱼肚白,新一轮的太阳在晨雾下正冉冉升起。新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手术就近借在西郊的一家医院进行。明晃晃的无影灯在手术台的正上方悬挂着,像俯瞰众生的神灵,好似生死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处于半麻醉状态的方卓然感觉自己就仿佛搁在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四周忙碌的主刀医生、助手、护士、麻醉师,走来走去的身影,又像一团团幽灵,晃的他眼睛难受。
时间上午九点三十分,离犯人处决还剩三十分钟,方卓然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却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工作人员都在忙着为手术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可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对面墙壁上挂着的时钟,秒针轻巧地滑过整点的时候,方卓然感觉好像听到了一阵枪声。而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西郊就像个宽阔的马场,方圆几百里,一望决计是望不到尽头。激烈的枪声只消几重墙壁的阻隔,再加上距离的阻碍,就算能死撑着抵达方卓然的耳膜,那跟蚊子哼哼也无异了。
然而想象力巨大的仿佛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它会让你产生幻觉,让你宁只无还信有。枪声响彻了方卓然的耳膜,大脑轰的一声仿佛也要炸开来,他全身颤抖了下,然后就渐渐失去了知觉,那是因为麻醉师在给他打最后一针达克罗宁。
手术室的玻璃门上,“手术中”的灯不知为什么突然灭了,赵子卓忧心如焚地等在门外,原以为药进行一番恶战,却不知怎么一切忽然嘎然而止,像被剪去的兔子尾巴。赵子卓浑身不禁就抖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好似秃鹰的影子,铺天盖地就照了下来。
几分钟前还看到一个年轻的护士拿着一堆东西急匆匆冲进手术室,几分钟后,赵子卓随着被猛然推开的手术室门,跟着向后趔趄了几步。没有血腥味,没有紧锣密鼓战斗后留下的汗水,有的只是主刀医生抱歉的一张脸,和躺在病床上失去知觉的方卓然。
幸好布不是蒙着脸的,这说明人还不是死人。赵子卓听见医生讷讷地向他开口了:“很抱歉,犯人的家属临时改变主意了,拒绝捐赠出遗体。”
赵子卓感觉天都快塌下来了,就像一场惨绝人寰的笑话,他和方卓然被当成一个小丑,在世人面前表演了一场无声的滑稽戏。
方卓然静静躺在病床上,脸像被人施过粉一样,病态的苍白。那是天边飞来的一场横祸,在命运面前,没人有权利说一个不,自己的生与死,不过在于其他人的一次放不放手。鬼知道那个先前在协议书上签下姓名的犯人家属,为何临时改变了主意,或许只不过因为突然感觉于心不忍,又或者她发了疯,认为天底下所有要夺走她儿子尸体的人都是罪人。人心是最不可测的东西,命运只可抓在自己手中。
在方卓然昏迷期间,医生已将她安全护送回市区的医院。救护车上,赵子卓握着他一只冰凉的手,淡淡地笑着,却不知突然掉下一颗泪来。
天昏沉沉的,日影西斜,暮气四合,初夏的傍晚,日间的热气还是经不起晚风一吹,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方卓然朦胧中看见树影中间一轮新月,心却平静地犹如一汪镜水,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掀起。
还记得下午刚醒来时赵子卓面露痛苦,语焉不详地想给他解释手术取消原因的场景,自己只是努力挣扎地坐起,拍了拍他的肩,说:“既然有一次机会,就必然还有下一次机会,是不是。”自己倒成了安慰他的人。
生命说来真可笑,为了继续残存下去,方卓然自嘲地想,自己怕是还要再经几次周折,才能有惊无险地苟活下去,然而,死神也离他越来越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力量在鬼门关前玩完那场游戏,和阎王爷打个照面后再反身回来。
夜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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