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窗台上的那一幕,像一副年代久远的画一样,始终浮现在他眼前。方卓然绝决的眼神,孤傲的身影,恒久出现在他脑际。那该要多大的决心,才让一个人明知没用却还是毅然决然从上面跳下来啊。方卓然像一个烙印,永远地刻进了陈宝国的心里。即使两人以后若真的分道扬镳,他大概也忘不了他了。刻骨铭心,其实有时就这样简单,无需千言万语,只要情到深处,自然就让人忘不了了。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两人的矛盾却还是横亘在他面前。他对方卓然的行径始终不解,方卓然对他也从始至终置之不理。
日子流水般在迅速地逝去,陈宝国他自己都无法估算到这种把方卓然软禁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至于因由他就更不愿去过问了。直到有一天,倔强的方卓然终于开口向他提出,让他放他出去吧。
仅仅是放他回公司,他说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一个人关在家里的那种空虚寂寞了。他的眼睛都是那般楚楚可怜的,宛若可以骗过所有人,陈宝国不敢肯定他真正的心思,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关下去总不是个事儿,爱情不是仅仅禁锢就可以产生的,连初看言情小说的初中生都知道,留的住人,留不住心。陈宝国也好似想通了般,决定打算给方卓然自由。而这时方卓然竟然也出乎意料的表示,他愿意留下来,他再不逃跑了。被关的这些天,他已想通了一些事。陈宝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通了一些事,还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但无论何种原因,陈宝国是把方卓然放出来了。方卓然犹如出笼之鸟,喜不自胜,早上坐着陈宝国的车去上班,下班时也安分守己地坐着陈宝国的车回家来。乖顺的令人无法想象。
而陈宝国总觉得这平静的背后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先兆,直觉告诉他,他和方卓然之间的根深蒂固的矛盾是决计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如今即使他想安分度日,怕是方卓然都不愿了。形势竟然完全扭转过来,陈宝国也万万没想到。他自忖,这到底是他陈宝国造成的呢,还是他方卓然?
万事都是存在于其中的人共同影响的,不存在假设,曾经有人说过这么句话,如果没有了我们,这个世界就不是现在这个世界了,它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也只因为有了我们。关于存在的哲学涵义,陈宝国自嘲地笑笑,他竟然也开始试图去了解这种东西了。
方卓然接连几天表现的温顺无比,有个词叫回光返照,陈宝国觉得这个词用在方卓然身上更为贴切,除了他不是将死之人,不是垂危之体,其他的跟回光返照这个词的意思都相差无几了。
陈宝国在这段时间里,又首次就自己从前的事做了次检讨,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是个不愿就过去的事做过多纠缠的人,他认为人不应该老是回头看着过去,而是应该面向未来,即使犯了错,也不该千该万悔,因为那于事无补,而是想办法看能做什么补偿,而这次,他从头到尾,从前至后,仔仔细细回想了遍自己和方卓然交往以来所有的日子。
他们原本各自沿着不同的轨迹奔赴向自己的命运,不应该有所交集,却因为某一个交点,陈宝国的刻意拉拢,让两个人分分合合走到了一起。其中的爱恨纠缠,多到陈宝国已无法数清,各种感觉更是五味杂陈,陈宝国如鲠在喉,分辨的片刻,自己也已迷失了。
回忆是种酷刑,明知已不复在,却又偏偏想去追忆缅怀,不是酷刑又是什么?
陈宝国惶惶而不自知,他也终究触摸到了自己曾经一度嗤之以鼻的爱的所在。人一生当中总会有这么一两次失心的时候吧,爱从不轻易,有人以为自己得到其实并非得到,有人痛不欲生以为自己没有得到其实他已得到。
陈宝国在方卓然身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他在今后的好多年里都受益匪浅。
他想起了小时候平日在院落里看见其他小孩聚在一起玩的那个游戏。他们叫它过家家,简单的房屋楼舍,锅碗瓢盆,多么简易且无忧无虑的生活啊,如果生活真的如今简单就好了。
事情就快要来了,陈宝国已经感觉到,连天气预报都连连预报明天局部地区有雷阵雨,请居民外出带好雨具。
阴历,七月初七,中国的情人节,报有雨,几千年前,也是同一天,牛郎和织女,长生殿上,夜半无人私欲时。
方卓然今天请了半天假,说晚点回去,刚出了公司,就给June挂了个电话。
“June吗?有空没?出来喝杯茶?”
得到肯定的回答,方卓然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马路笔直,一直通向了湖南路市中心最热闹的一家茶馆。方卓然打TAXI过去,不到半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湖南路上人潮汹涌,各式的俊男靓女均结伴而行,方卓然仅仅扫视了一眼,带上墨镜,神情冷漠地就走向了一家离下车的地方不到一百米远的一家茶馆处。
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店牌,因为地点是June选的,他从前也只是从这里路过几次,不能肯定,确定无疑后,方卓然推开被擦的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后,走了进去。
June已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见他进来,挥手向方卓然打招呼,方卓然仅仅对他点了点头,慢慢走了过去。
June已为他要了杯龙井,服务员见客人已来,早从后台恭敬地端着一只杯口绘着一圈精致的绿色花纹的茶杯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方卓然的桌面上。
方卓然对他颔首,服务员微笑着便躬身退下去了。
方卓然轻轻地把手指叩着杯身,性格直率的June首先耐不住寂寞,哇哇开了口。
“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怎么我来了,你又不说?”
方卓然斜目看他一眼,看的June身上都发毛了,方卓然才哈哈笑起来,最后又渐渐收了声,眉眼低垂,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很多事情都决定了的,不过做起来还是没想的时候那么容易,还是会犹豫,还是会心软。
方卓然这次约June来,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口风,看他最近有什么动静,是否能在最后关键时刻助自己一臂之力。
June仔细端详着方卓然的表情,觉得面前这个虽未接触太久已有深刻认识的男人今天看起来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深深纠结在一起的眉毛,忧愁似乎刻在脸上一样,让人一望尽知,想不知道都难。
他猜想了有可能让方卓然烦心的所有原因,又看他一眼后,问道:“你和陈宝国的事东窗事发了?”
方卓然听闻猛地抬起头来,细想了一阵,觉得June应该没可能知道他和陈宝国那些事的内幕,轻舒了口气,悠悠喝了口茶道:“没有,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这件事的。”
June自己似乎陷入了沉思,接着说道:“我听说你好长时间没去公司上班,还以为你把陈宝国已经卖了,没想到你还没有,你是心软了吗?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你耽搁了?”
方卓然从June一字一句里也能体味到他对陈宝国那种所持有的既爱且恨,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和June一样,也是处于火深水热当中呢?
方卓然用力捏了下茶杯,茶水因晃动而泛起轻微的觳纹。
他抬起头,看着June,轻轻地说道:“是有些事耽搁了,你放心吧,那些资料,我都好好收着了,陈宝国欠你和我的,我都帮你讨回来的。”
June落寞地笑了笑,年轻的面容,笑起来竟然那么美丽,曾经的伤害,虽然如今只是一道疤痕,但涌上来的仍然是痛。宽慰的笑,纯真的笑,让人遐想万千,方卓然在瞬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已有两三个月没再见他,不知故人如今是否也还安好?
方卓然不愿再逗留下去,本来想一来探视的心也没有了,他和June都同属受害人,他们同病相怜,他匆匆丢下一句:“有事我再给你打电话,我先走了。”便离开茶馆落荒而逃。
街角有人低声卖唱,脚边放着一顶小小的破旧毡帽,仰天放着,像可怜的青蛙被迫张开的嘴,路人觉得他尚可怜,随手丢几个或五角或一元的硬币给他,又怎知道他或许只是想一试街边乞讨的生活呢,他可能是某富豪家的公子,又或许是浪荡的艺人。人本来就是各自活着的,卖唱有时其实也不是卖唱,方卓然在这人面前伫立良久,最终莞尔笑了一笑,什么也没留下,转身走了。
湖南路一条街很长很长,方卓然在街边走了很久很久,看到了灯红酒绿,看到了五彩霓虹,也看到了俊男美女,他打算等走到了尽头,再搭出租车回去,继续他伪装的生活。
人生何处不相逢,平日不怎么相信缘分的方卓然,也千想不到,万想不到,在他最失意落寞的时候,会在大街上碰见赵子卓。
赵子卓好像是跟他一大帮朋友来湖南路逛夜景的,一群人嘻嘻哈哈,浩浩荡荡就从马路对面直冲了过来。等方卓然转身想去躲,赵子卓精明的目光惊诧地落在他身上,他想躲也来不及躲了。
方卓然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去,从他一大帮朋友身边目不斜视地穿过,在经过赵子卓身边时,待赵子卓轻轻地但含着无比幽怨的叫了他一生赵子卓过后,他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准备撒手而去,赵子卓随着他的身影,整个一百八十度回头,又大叫了一声“方卓然”,方卓然终于不再迟疑,甚至连走带跑地逃走了。
方卓然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坦然面对过去的,尤其是面对自己伤害过的人,他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心狠手辣,对自己心爱的人还是会心软。
方卓然几乎是气喘吁吁跑到街口,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车还没完全停稳,方卓然迫不及待地拉开后座的门,就窜了进去。
他挥手示意让司机开车,另一只手拍着犹自起伏不定的胸口,像眷念着什么似的,回头向后遥望了一眼后,茫茫人海中,似乎还能隐约见到路口仿佛站立着个人,那人眼神幽怨,身材消瘦,如炬的目光直击向他的心房……
陈宝国一看到方卓然,就感觉到不对。不是说身体不舒服,请了假在家吗?陈宝国没来由地一紧张,方卓然抬头也看到他,撒腿就跑了。
身旁的许小洛也茫然不知所措,瞪大眼睛看着陈宝国经过自己的身边,跑去追方卓然,转头又跑回来,只见他直摇地自己的肩膀,脸色铁青地对他说:“他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要你寄一些东西?”
许小洛只觉得自己要被陈宝国抖地要成了筛子了,陈宝国劈头夺下他怀里抱着的文件,胡乱翻了一遍后,又猛地掷到了地上。
陈宝国又跑了出去,直追到马路上,街边哪还有个人影?他站在大门处,用最快的速度前后均思索了遍,便直冲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
他先在附近兜了两圈,均没有人影,又把车开到了郊区的别墅,门甚至都没有打开,就掉头走了。因为陈宝国家别墅的大门上装有一小块的液晶显示屏,会自动记录每次开门时刻。门上显示最近一次的开门时刻是早上十点,现在是下午三点,陈宝国也就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失踪的方卓然是决计没有回来的。
他又把车开回了公司,许小洛还是精神有些恍惚地在整理文件,陈宝国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开始仔细盘问刚才方卓然跟他见面的具体情况。
方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公司的,就算来了也不该见到他就跑,陈宝国猜测到这其中肯定有很大的原因,而这个原因是他一直害怕碰触的,更不愿去碰触。
被盘问的许小洛也没说出什么关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