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路上,”东远道,“所以肖昀要多拜托你了,我暂时没那个心力。还有,别说我打过电话,别提我家里的事。”
“嗯,你是不是要挂电话了?”蓝加问。
“有事吗?”
蓝加想了想,“你们真的连朋友都没法做吗?”
东远沉默了会儿,“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让他生气的话,我也会生气;他难过的话,我也会。有时,他把人逼到绝路都不自知。我现在就想躲他远一点。”
蓝加一直觉得东远过于聪明了,却不知道他是怕肖昀的。
“我们在一起,不出五句话保翻脸,我没那心理素质。所以你千万别提我。”
“好,我不提。”蓝加道。
“真是伤人一万,自损八千。你要是我就明白,这3年便是内力雄厚,也耗尽元气了。”东远在自嘲。
听东远要挂电话,蓝加冒死问了句,“说实话,你到底喜欢肖昀吗?”
东远沉吟了片刻,“喜欢与否,又能如何?”
#10#
肖昀毕竟年轻,恢复力就是很强。2周出院,但腿伤还在恢复,夹着拐也能走路,只是有损帅哥的形象。蓝加时不时去慰问下伤员有点焦躁的情绪,能聊几句天就非常满足了。他也奇怪了,那何东远就是忍得住,自始自终不和肖昀联系。
11月中旬的一个晚上,蓝加在宿舍里打游戏,收到东远的短信,“方便否?”蓝加说方便,便接到东远来的电话。
“我爷爷去世了。”这是东远的第一句话。
宿舍里太吵,蓝加接了电话去走廊。深秋的深夜了,冷得让人打了个寒战。
东远解释自己在守灵,如果有空的话,单纯想和他聊聊天,不会占用太长时间。蓝加倒知道东远为什么找上自己,他们有些相似的背景和过去。东远的想法只能说给他听,和别人说,又有谁能明白?
东远的爷爷是“寿终正寝”,毕竟已有95岁高寿。人知足常乐,能活这把年纪不容易。所以东远是挺看得开的,但1个月内2位至亲去世,打击还是挺大的。
蓝加能想象,东远家是个满老派的家庭。他现在应该独自坐在院子里给爷爷守灵,家里数他和爷爷最亲了。家道没落后,爷爷是教过私塾的,但建国后村里的孩子们都去学堂上课了,谁还听这老爷子的四旧?就这样,老爷子还在“三反”里批斗过。东远爸是老爷子唯一的儿子,也是最小的孩子,毕业后分配到外地搞水利,在外地结婚、生子。那时候工作条件苦,东远便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可能是老爷子的私心,东远没怎么上过小学,都由爷爷辅导,所以他受过些旧式教育,什么四书、五经、老庄孔孟,很小的时候就烂熟于心。爷爷会给东远糊风筝、做灯笼、用纸扎蚂蚱,不知有多少孩子羡慕。乡下死人有时候会找爷爷糊纸房子、纸马、纸花之类的,好看。
后来父母生活条件好了,想接东远去城里。爷爷不说,心里舍不得这个长孙,去地里猛抽烟,流眼泪,半夜才回家。东远知爷爷年纪大了,自己有的是时间,爷爷不知还能陪他几年呢,于是留在乡下念书,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才离开那个小乡村。
爷爷这几天犯糊涂,开始念叨以前的事儿,奶奶被收上去的首饰盒,被分了的良田、马车和牛羊,被埋在坟岗上早夭的女儿,死了半个世纪的亲友出来找他话家常,死透了的生产队长喊他下地种田,还有朝鲜战场阵亡的弟弟,就仿佛一个世纪的浮沉看在眼里。
东远的描述很安静,甚至没有太多的伤痛。蓝加能想象,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庭院里,11月哪怕南方也有些湿冷,有露水浸透了衣衫,他只穿了单衣单裤。他父亲舍不得儿子,想叫他早点睡了,而他依然坐在庭院,看着爷爷安详的面容,也把人生的大起大落尽收眼底。
蓝加也想起已故爷爷奶奶的慈爱,乡村童谣、白云苍狗,忍了好久,眼泪还是掉下来,说话也哽咽了。倒是东远安慰他,“蓝加,你知道我们最幸运的是什么?”
“什么?”难道是CCAV讲的,生在了“盛世”?
“我们还活着,甚至还很年轻。”东远应该是望着庭院的门斗,“所以,尽量不要让已故的亲人失望吧。这样,你死去的爷爷、奶奶才会安心。”
蓝加觉得,东远的话,与其是说给他,倒不如是说给自己。那个夜晚,便如同东远的讲述一样悠远、绵长,就仿佛有几个世纪。
肖昀11月底彻底恢复了正常人,但因为腿里钉了钢筋,没法弯下系鞋带,但毕竟还有没鞋带的鞋。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要学习托尔斯泰,也写一本《复活》。”肖昀跑到蓝加宿舍去,活蹦乱跳的。
“你复活了都干嘛?”蓝加不动声色地把宿舍里的袜子收拾好。看那家伙斜依在床柱上,明朗帅气,心情大好,头发因为车祸剃光了,长出来短短的,居然还算有型。
“回去继续工作啊。”肖昀伸了伸懒腰,“荒废快2个月,真是光阴虚度。我这20年,从没这么倒霉过,以前病倒最多也就2天。得,算丰富人生阅历了!”
蓝加心想你腿都断了,起得来那得是神仙,“咱要不要庆祝下,叫几个人来,随便谁谁谁。”
肖昀仔细思考了下,“现在酒不能喝,肉不能吃。白水就干饭?不行不行!”又转念一想,不如去带帐篷去郊外,风餐露宿,粗茶淡饭,畅聊人生与梦想。
蓝加心想这肖昀,好一副有志青年的样子,如果不同意,就显得自己没有追求了。于是抚掌,大好大好。
肖某人荒废2个月,开车有障碍,便叫了几个朋友。宋功夫恰好在南京附近,还有1位不认识的据说是肖昀高中同学卢汉,一起杀到某度假村去也。到了才知,肖昀 “风餐露宿”是假,一切安排得妥帖,温泉娱乐样样不少,颇有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
“想我这阵子做铁拐李,容易么?”肖昀笑道,“总要找个舒服的地方。咱坦诚相见,畅聊人生和梦想。”
肖昀几个朋友连叫好,大概说肖昀大难不死,必将千秋万代,寿与天齐。只是蓝加猛然想到,好个坦诚相见,如果不知肖昀是gay倒也罢了,知道怎么感觉这么别扭。
肖昀见蓝加面有异色,便笑,“同行虽没有美女,不过温泉里面多的是,阿蓝你一定不虚此行。”
肖昀在水池里,因为蒸汽的关系,脸有点发红。虽然伤势初愈,身材还是相当完美,手臂、双腿都非常修长、韧性。他坐在温泉里,背靠着池边,和几位朋友聊天,没有戴泳帽,短短的头发根根竖起来。看上去非常好看、有活力。
蓝加没怎么插话,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斥责自己没出息,分明有泳装美女在旁戏水,盯个大男人算什么?
这时候,正巧有来电。熟悉的《大长今》响了起来,因为肖昀在旁边,他帮忙拿起来,疑惑了一句,‘东远,找你做什么?”
一下子,手机仿佛烫手的山芋。蓝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躲起来接更不是。终于硬起头皮按了接听键,闷声道,“东远,肖昀就在我旁边,你和他说吧。”还没等东远反应,就把手机塞给了肖昀。
肖昀接手机时已没什么表情,没听里面的声音便直接按掉了递回蓝加,拿起浴巾起身便出去了。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过了会儿,蓝加才想起来赶紧追过去。肖昀倒没有走远,只是换上了运动外套,坐着在大厅里喝可乐,哪是喝啊,分明是灌。
“肖昀,”蓝加匆忙披了外套,跑了过去,“东远只是找我问你的事。”
肖昀一口气把可乐喝完,用力将罐子压成一团,远远丢到垃圾桶里,砰地一声。
“他有点担心你。”
肖昀盯着远处的垃圾桶,“打给你的,没必要接。”
蓝加偷偷瞥了眼,真是可气的家伙,“你不是刚复活吗?大好青年投身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有多少事儿等着你做啊。想他那个封建遗毒做甚?他除了恰巧救了你一次,哪里好?你倒说说啊?”
肖昀摇摇头,“我们以前关系不是这样子。”
那是大一的时候,东远虽然时常挖苦他,关系还是满好。也不知道具体好在哪里,只是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抑或普通的动作和眼神,在肖昀眼里有了别的用意。曾经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起去演戏。有一次东远扮演武生,演薛平贵,肖昀反串王宝钏,本来只是为了噱头。但涂着油彩的东远有一种让人惊心动魄的魅力,从那时候开始,对他的感觉就变了。
两人的相处从未跨雷池,但共寝共浴的经历还是有的。这多亏了肖昀的单身乐窝,毕竟即使东远也有要赶论文的时候。肖昀威逼利诱地撵走了其他人,隆重得让东远有点儿尴尬。两个人聊天其实还算轻松愉快。东远看世事,自有一种读书人的刻薄,很多日常小事东远说出来都有几分警世的味道,哪怕再崇高的事,拨开它表面的尘埃,自有一种俗世的可笑。
东远并非厌世,却喜欢带着嘲讽的眼光看一切。似乎任何凡念在他看来都有一种滑稽,但他不是凌驾于之上,只是我行我素、自得其乐。何东远有很多女孩喜欢,却从来片叶不沾身;东远成绩很好,但从来不会拿第一;辩论时从来不做一辩;登山队只做副领队。他做事从来都从从容容的,不拼命、不着急,倒有几分“夫唯不争,天下莫与之争”的架势。
肖昀有时候在想,以东远旁观者的角度,自己如此拼命博得他的好感是不是有点儿可笑?简直与追求他的女孩子一般无异。但自己毕竟肉体凡胎,为了爱情,也只能沦落如此了。
不过,东远真的英俊,一千个人里也能一见难忘,一米九的个子有点过高了,但他甚至不会弯腰讲话;他的脸仿佛希腊雕塑一样硬朗,有几分冷傲,只偶尔笑起来时自有一番意乱神迷,那时肖昀只会睁大眼睛看着。
肖昀一次约东远夜里留宿,顺便来个促膝之谈。奇怪的是,东远竟没有反对。东远的身材真棒,登山队造就的完美身材,出浴时让肖昀目不斜视,伪装很哥们地拍了拍他肩膀,顺便问他胸肌有几块。
倒是东远有点尴尬。迅速换上T恤。说也许和超人一样多,可能比蝙蝠侠多,不知和钢铁侠比如何?
这种话由东远讲出来有点贫了。于是肖昀便开始笑,从微笑到大笑。东远便问你笑什么?然后自己也笑起来,然后问要不要喝啤酒。
那个晚上,肖昀以促膝之谈为名,约东远共寝。东远没说几句便睡着了,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声,肖昀便觉得很踏实,这种感觉陌生而熟悉,就仿佛早等着这一刻。月光下,东远的侧脸如泛着冷光的雕塑。肖昀终于没有忍住自己,轻轻在他脸上啄了啄。
那个晚上,肖昀以促膝之谈为名,约东远共寝。东远没说几句便睡着了,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声,肖昀便觉得很踏实,这种感觉陌生而熟悉,就仿佛早等着这一刻。月光下,东远的侧脸如泛着冷光的雕塑。肖昀终于没有忍住自己,轻轻在他脸上啄了啄。
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那一刻……肖昀几分恍惚。东远实在不能以“温柔”论之。他总是飘忽不定。这么多年了,也仿佛触摸不到。那轻轻一吻,转眼间便仿佛消失在空中了。
《劫梦惊魂》里的外星人能够潜入人脑,甚至把主人囚禁在大脑的某个角落。肖昀多么希望也能去东远的大脑看看。说东远不在乎自己,倒不如说他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这样想着,却也觉得东远有点儿可悲。记忆中他很少有大悲大喜。肖昀也曾想,他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