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过去,醒过来却又成木头人了。任喊任叫她不理,整日价裹着那破烂黑布跟乌鸦似的蹲在屋顶直勾勾地望天发呆,雷打不动。嘿,饿了渴了,她可知道找东西吃,不论我是藏在窖里梁上还是大殿的菩萨后面,她象开了天眼般一抓就得,管它生的熟的就往嘴里塞——她以为自己是狼是怎么的?”
道曾走到院子一角,踮脚偷偷往里望去,果然见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蹲在屋顶上,风咧咧的吹,偶尔露出一双赤足。
天边那一轮落日已经有一小部分落入远方的平顶山头,血一般的红。那少女的碎发也被映成了红色,随风飘扬,仿佛一团跳跃的火。
道曾看着那头发,一双眼睛里也全是红色。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强行转开视线,向小靳招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小靳边走边继续抱怨:“我拿碗盛水盛饭给她,她倒好,完了顺手一丢,从那么高的屋顶给你扔下来。和尚你脑袋好比茅房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怕砸,我小靳是什么嫩头,砸我头上不是要出人命吗?本想着拣个下人回来挑挑水做个饭什么的侍侯侍侯,没想到把泥菩萨请回来,这生意亏大了。只恨我小靳,纵横江湖十几年,却载在这娘们手上,血本无归……”
道曾不动声色的听他唠叨,半响,翁声翁气地道:“今日我到前面村里,听说冉闵的部队再过几日就要来了。”
小靳立时住口,一蹦三尺高,伸手在额上一记,叫道:“冉闵大人?好!好啊!”
道曾点点头,眼望血红的夕阳,道:“好吗?仅仅三个月,他的部队扫遍中原。在河南道、河东道,白奴族六十多万人被他屠尽,连小孩、妇孺、甚至奴隶都不留。在山西,两次大战,斩杀了三十二万羯族百姓。”
小靳喃喃地道:“三十二万,妈的,这可要埋多久啊……”
道曾道:“是啊。这个人号称战神,确实有些本事。羌族十七个部落联合起来的十五万人,对于我江南晋军来说,已经是虎狼之师了,竟被他的四万部队从上党一直追至西河郡,若非冉闵的部队全是骑兵,一时缺乏船只渡河,几乎就被全歼了。就连征服高丽的辽东慕容氏也不在他的眼里,慕容翎带着七万铁骑星夜驰援,被他的两千骑军在半道突袭,溃不成军。我在村子里,听说原先聚集在东平城外的羯人已经全部撤走了。这一次他们伤亡惨重,原来的东平将军孙镜投降冉闵,斩杀羯人七万余,又坑了三万。如果算上前一段时间被杀的十九万翎马部落的羯人,这山南道内的羯人基本上已经被杀光了。冉闵的杀胡令,真的是言出必行啊。镇上的青年们现在也组织了清胡队,说是要在冉闵到来之前肃清胡人,好加入军队,跟他打天下去。”
小靳道:“什么杀胡令?”
道曾道:“凡是汉人进献一个羯人首级者,文官升三级,武将拜牙门将军。这道号令一出,邺城的城墙边几天内就堆积了二十多万的首级。这场人祸持续下去,会比任何天灾还要残酷。”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靳喃喃道:“一个羯人脑袋就可以文升三级,武拜将军,妈的,不是比老子的无本买卖更厉害?哎呀!”突然想起和尚叫他每拣一具尸体就要把人埋了,到现在只怕已埋了几千个脑袋,不是亏到家了吗?脸色顿时惨不忍睹。
道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靳,我告诉你,虽然身体只是臭皮囊,死既灭为尘土,但若是你羞辱死者,一样是大罪孽,会入无边地狱的。”
小靳被他道破心思,忙道:“和尚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啊,完了完了,我是在想庙里那个瘟神……别说大军到来,就是村子里的人知道了,只怕也会立即拆了这破庙,架起柴火烧了她不可。我们俩呢?包藏胡人,九成九跟着一起烧。和尚你脑袋光光的,烧前多半还会泼一身狗血,真是良辰吉日,大发利是啊。你……过来过来!”
这下轮到他拉着道曾往外又跑了老远,到一处估计就算大叫大喊那少女也听不见的地方,又站在高处四面观看,查明方圆一、两里之内确无人影,方靠进道曾,低声道:“怎办?有没有人知道?和尚你没有乱说话露出什么马脚吧?”
道曾拍他脑袋道:“要露马脚的也只会是你这张油嘴。”他站直了身,望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下遍地的骨灰坛,长叹一口气,道:“高祖明皇帝好不容易缔造出一个四境升平、人民和睦的国家,他一去,战事就又来了。难道天下间除了他老人家,就再无一位英雄了么?哎,这里大概又会多出成千上万的孤魂吧。小靳,你好好看着庙,我要到东平城上去一趟,探探风声究竟如何。”说着转身往山下走去。
小靳这个时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包袱,手里还拿着平日里化缘的饭钵,顿时吓了一跳,叫道:“喂,和尚!这个乱糟糟的时候,你不在家里守着,还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道曾道:“就是因为天下大乱了,黎民百姓可又苦了……阿弥陀佛,我纵使别的事做不来,收埋一下骸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小靳,我告诉你,如果有人逃难到庙里来,你可千万要收留下来,明白吗?”
小靳心道:“妈的,还要收留?你当这庙真的是有菩萨保佑,烧不掉吗?我可不能听你的。”却又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道曾,呆了一呆,叫道:“和尚,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半个月罢。有人来庙里寻我,就说出外积缘去了。对了,我不在的时候,别让村里的人进庙里,也别让那女孩出去了。阿弥陀佛。”
小靳怔怔地看着,直到道曾瘦长的身影转过山头,彻底消失不见了,才有些失魂落魄的往回走。
冉闵大人就要来了,这个传说里西楚霸王转世的战神就要打过来了,压在汉人头顶上的羯人就要被杀光了。若是换在十几天前,小靳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但是现在,他的心止不住的狂跳,腹内翻腾,双脚象灌了铅般沉重,再走一阵,实在耐不住头晕,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胡小娘皮,”他想:“妈妈的……看来那杀胡令可不是戏子打架——闹着玩的,那是真要杀光胡人,管他是男是女,老人孩子,一律斩首,剥皮抽筋,挂在竹竿上……当初胡人就是这么杀我们汉人,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好,砍他妈的……可是这胡小娘皮怎么办?真要被人揭出来,我小靳的脑袋不也跟着完蛋吗?”
他坐在石上胡思乱想,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哀声叹气,更不时跳起来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直到太阳彻底沉入山中,四面黑漆漆地围上来,还是什么主意也没想出,倒是肚子咕咕惨叫起来。小靳猛抓一阵头皮,终于狠狠吐口唾沫,道:“妈的,杀过去杀过来的随便罢,老子怎么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下起身回到庙中,升火煮饭。平日里道曾吃斋,小靳也特别节省,不过白饭下咸菜而已,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他小小的心眼里只道来日无多,再不客气,只管拣最好的米、最好的菜满满地煮上一锅,其余如藏在灶台背面的腊肉、水井口悬着的野狍子肉等更是扛上菜板一阵乱剁。“妈的,”他想:“老子要死也要做个最饱最饱的死鬼!”
他手忙脚乱的弄好饭菜端上桌,想起一事,伏身爬到床下。等他吃力地将珍藏多年的一坛上好黄酒搬出来时,吓得一激灵,险些摔了酒坛子——那少女已端坐在桌前,正用手抓着狍子肉递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
小靳正在惶恐不安之中,见她还是这么一幅从容自得的样子,顿时火大,叫道:“谁叫你进来吃的?滚滚滚!滚出去!”
那少女住了嘴,抬起眼来看他。小靳觉得似有一道极亮极细的光在自己浑身上下扫动,顿时老大的不自在,逼开她目光看着桌子边,道:“看什么看,叫你滚就滚啊,小心小爷抽你!”但随即想到这胡小娘皮的武功诡异,被抽的多半是自己,不禁气馁。
那少女突然一动,小靳往后一趔趄,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却见她只是静静地站起来,端起狍子肉盘,转身出门,赤足在青石路上既轻且柔地一点,腾身而起,不觉有如何迅捷,只见到衣衫翩然,她已跃到对面屋顶,坐在檐上继续吃。
小靳见到狍子肉被拿走,心痛得几乎滴血,几次想冲出去跟胡小娘皮拼了,但终于狠狠坐下,想:“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冉闵大人来了,老子第一个出首告你!”端起坛子猛灌一口,直烫到心里去。
听见屋顶上乌鸦乱叫,小靳想:“你抢老子的狍子肉,乌鸦就来抢你的,看谁厉害。”只管闷声吃菜喝酒。
正吃得酣时,忽然头顶风响,有一件事物凭空飞来,“砰”的一声,落在他眼前桌上,震得所有碗碟一跳。小靳骇得一口酒堵在嗓子眼里,呛得险些断气,定睛一看,却是那盛狍子肉的盘子,里面狍子肉被吃了一半,骨头一根不少整整齐齐排在一边,剩下的肉排在另一边。
小靳简直哭笑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少女大步跨进来,手里提着一串被打昏了的乌鸦,顺手挂在门边,跟着手一抄,也未见她如何动作,却已端起腊肉盘子,一边吃着,一边又慢慢转身回去了。
小靳呆滞半响,点头道:“好,有种!我看你吃得有多快!”当下酒也不喝了,抓起剩下的饭菜,只顾往嘴里猛塞。眼看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脖子处一麻,张大的嘴就此再也收不回来。
小靳又惊又怒,手捂着嘴跳起来,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见他跳开,从容地坐下,端起小靳用过的碗,浑不在意地吃起来。
小靳只恨得牙根痒痒,偏偏发不出一声,况且嘴一直奇怪地张着,口水止不住的流。他生怕这小娘皮待会儿说声恼了不给自己解开穴道,这么张上一两天,非残废不可,是以也不敢多说,站在一边,心中自然是翻来覆去将小娘皮祖宗十九代一一搬出来算帐。
那少女不紧不慢地将饭吃完,放好碗筷,站起身,直勾勾往外就走。小靳一把抓住她衣角,指着自己的嘴拼命瞪眼。那少女顺手一抬,“呵”的一声轻响,小靳下巴归位,却咬住了舌尖,险些将眼泪痛出来。
他苦着脸半天才回过劲,眼角一瞥,那少女照旧如泥塑般蹲在屋顶。她的一系长发在晚风中浪动,不时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在暮色里煞是惹人注目。四面坟地里的乌鸦们不知什么时候聚到她身旁,不再吵闹,傻呼呼地跟她一起看天。
小靳看了良久,叹口气,心道:“他奶奶的,这胡小娘皮……这小娘皮……我小靳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看她把这里当自己窝一般,哪里还会走,我留在这里也是小厮的命,干脆到东平找和尚去。”
他此刻怒火攻心,主意一定说走就走,先到自己房里收了个小包袱,值钱的东西统统带在身上,其余带不走的也都藏在地窖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索性连门都不关,反正不论他藏在那里,那小娘皮也一定会找到。
“有种就全拿走,”他想:“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你的饭钱,今世来还清。只要你拍屁股走人,老子就算是赚了。”
他背着包走到庙门,冲那屋顶黑黑的影子叫道:“喂!我走了,你自己待着吧!院里有水井,后院有地瓜,你想吃自己弄吧,老爷不侍侯你了!”
风中那萧索的影子一动不动。
小靳走出两步,想起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