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鹏看着外婆于心不忍,又去打量苏隐常淡漠的神情,瞬间忘记自己来的目的,想起方宗宇交代的事情,他首先要说服自己,因自己和陈清颜的事情已经同苏隐常有所隔阂,说话千万不可乱了分寸,不然,怎么说服苏隐常离开。
林子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今天阿宝没事,不代表明天就会一直平安下去。如今政府都被日本人操控了,敌人想要一条命还不简单,一旦被盯上了,麻烦事难保还会发生。”叹气着低下头,林子鹏压低嗓子百般无奈地劝说“这里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方宗宇已经投靠日本人了。”
外婆神情不安,一脸疑惑:“方宗宇投靠了日本人?”
林子鹏无声点头。
“难道阿宝是他放出来的?”外婆去寻苏隐常的眼神,只见他露出一只眼睛狐疑地看着林子鹏。
林子鹏继续说服:“保命要紧,自己的命不留住,怎么实现你的愿望?那些失学的孩子,那些”
外婆打断道:“可不是!隐常,子鹏说的对,我们留在上海还是有危险的,不然,那些人拼了命的往外跑,他们可不是傻子啊!”外婆转身问林子鹏:“那你呢,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啊。”
看着林子鹏摇头,苏隐常目光深邃,露出一个浅笑。
说谎的人总是心虚的,深怕一个不小心泄露自己的心声:“隐常,你笑什么?”
苏隐常想到失学的孩子,心里就像被狠狠捶了一记,曾虚妄的语言,现在空余的双手却在支撑着自己的额头自己的信念。人到危难之时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圣贤之人哪这么好做。眼前站着外婆和阿宝,他们何尝不是需要自己照顾。
命运相连,也是一种福气。
收起笑容,抬起头望向什么都还不懂的阿宝,却恰好同外婆无助的眼神相对,其实外婆想过的生活不是现在这样子。
外婆,她是想走的。
阿宝,还那么小。
走吧,不要再给自己牵挂了。
就像那个人一样,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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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外婆和苏隐常仓促地收拾好行李,带着阿宝在傍晚时分悄悄离开了上海。上车之前,苏隐常再次回头,那一面灰色墙砖,仿佛从前许多故事都是从这一面墙开始的。弄堂依然是陈旧的气味,突然被这条窄小的巷子压得喘不过起来,仿佛有一股热浪抵在胸口,怎么都释放不出。
月明星稀,抬起头,点点星光,明天是崭新的日子了。将要离开的时候,往事却历历在目,像是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调侃也好,落寞也好,开心也好,奸猾也好,脑子里尽是方宗宇的一颦一笑。
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越传越近,外婆放下手中的行李,把手里的阿宝紧紧地抱在自己环中。林子鹏示意苏隐常赶紧上车,并为他打开了车门,又走过去为外婆打开车门,先把行李放了进去。众人上车,门一关,宛如一道安全的屏障。
苏隐常看见副驾驶位置是空着的,心里竟然抱着一丝期望,很快地他知道是自己多想,不由得苦笑。
从来不知道,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么响,响彻心骨。夜的凉意褪去了一半,坐在车里身子渐渐暖和了,心潮也开始涌动起来,几次欲推车门,看见身边的外婆和阿宝,他沉下了心,像是被打了一针定心剂般。车子出发,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印在车后的玻璃窗上,远目,告别。
四个人到了火车站,候车室内人山人海,挤进去都非常困难。苏隐常抱起阿宝,林子鹏在前面开路,后面三个人紧紧跟着。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才顺利坐上火车。
苏隐常靠窗坐着,旁边是外婆,斜对面坐着林子鹏。阿宝在林子鹏的腿上已经睡去。他注意着火车上的每个人,他们手里大包小包,携带孩子或者老人的。都是逃命的人,表情沉重严肃,一点都看不出逃离的窃喜激动,他才浑身一颤认识到现在是在逃命。
原本以为只顾着逃命会将它物置身事外,除了生命一切皆是虚的,可事实并非如此,越是在这种情形下,就越显得急躁,放不下过往。
心脏咚咚咚跳得响,无意间瞥见玻璃窗上的人影,不禁一怔。他嗖地一下伸出脖子打探窗外,却没发现半个可疑的人影。
他怎么会看得见,他的弟弟,方宗宇,终于平安将他送上火车,却不敢以真面目看他最后一面,一句“再见”也被紧紧地裹在肚子里。
那个人带着帽子,帽檐足够将自己的眼睛遮挡住,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的袋子里。几滴水渍沾湿了他的外套,不一会儿,像是干旱了太久的河水被上流涌来的洪水冲刷覆盖。没了往日的潇洒,他不过是个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人,这个城市随处可见。
只是不像他,一句再见,一句保重都是沉甸甸地烙在心里,狠狠地将他的身心撕扯。不是说,黑暗过去迎来黎明吗,即使身心俱裂,我还有一双手把你推向光明。
假如这是最后一次看夜景,那么方宗宇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全部。
嘴里呢喃:哥哥,你要保重!
苏隐常心里此起彼伏,他看见林子鹏在打量自己,不禁心虚地撇开眼,又猛地想起什么,他定神问道:“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我要留下来,清颜在上海,我走不掉。”
苏隐常心想,人都走了,到现在才来珍惜,还有什么用呢。嘴上却说:“我之前的话你别上心,就当是气话吧。”
林子鹏点头,等待他下一个问题,果然。
“他把阿宝放了,却不来见我,难道说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苏隐常面无表情地质问。
林子鹏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他这个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什么可以瞒你的。”何止这些。
“他让你来送我们的?”
林子鹏垂下头,再点头。
火车缓缓开动。苏隐常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仍然有那么一群人站着,都是失意的脸,多苦难。
这会不会是自己在上海看到的最后一个夜景。
林子鹏瞪着眼。他的眼睛原本就很大,尤其是夜里,类似猫头鹰圆溜溜的眼睛,越暗的地方越是明亮。
第二天清晨,他们终于到了杭州。方宗宇安排周到,保证他们四个人一到那边就有人等候在火车站外。接他们的人将他们几个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安住。
他们住在街边的屋子里,大街上两排梧桐树,有一点上海的味道,不过这里看上去似乎更清净些。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抬头一看,是个两层楼高的房子,同样的两层楼房不由触景生情,即使这样的房子城市里随处可见。沿着细窄的过道进去是一个天井,再往里走一点是一个厨房。前面上楼是卧房,右转也是一个卧房。家具不算崭新,却也干净整洁,同以前弄堂里的房子差不多,只是这里更宽敞明亮一些。
那个领着他们来的先生约莫五十岁,戴着一副黑边框眼睛,他笑意盈盈说道:“两位先生、阿姨,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屋子了。你们来之前我都整理过了,虽然东西不新颖,却都是我前不久新购置的,有些橱柜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等你们住进来之后我会慢慢添置的。你们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恩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哦,我姓孙。你们叫我老孙就行了。”交握着双手拱在胸口。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以至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外婆回以感谢的笑容,提着行李进了卧室整理。
林子鹏对苏隐常说道:“屋子都是宗宇安排的,这位老孙就是你们今后的房东了。”
苏隐常看着一脸憨笑的老孙,感激道:“谢谢你老孙,今后要多多关照了。”
老孙小心地提醒他们:“先生,容我罗嗦一句,这前面的屋子啊着火过,烧起来可厉害了!你们平时当心点好了,木房子,惧火。”苏隐常耐心地听着,老孙看着被苏隐常拉在手心的阿宝,又对苏隐常笑道:“这前面不远处啊有座山,你们外地来一时之间或许还不熟悉,没事可以去玩玩,因为山比较深,带孩子去的时候一定要看着。”
“知道了,我们会注意的。”苏隐常理解地点头。
房东说完后就走了。
林子鹏笑语轻快:“这个房东啊其实是个上海人,当初他在上海开一家商铺得罪了黑帮,还是被你弟弟给救了。你弟弟给了他一点钱,他就到杭州来了,没想到经商一家饭店就这么发了财,还去上海再找了宗宇。呵呵,你说,人这个东西有时候不得不信缘分,善恶终有报啊。”
身边的苏隐常一直都不吭声,林子鹏觉得时下至少人和房子都安定了,严肃地叫道:“隐常。”
“恩?”
“我瞒着你一些事,可要是不说出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苏隐常浅笑:“我都知道了。”
林子鹏诧异:“你都知道?”
“他为了让我们安心离开,先从日本人里把阿宝要了回来,我知道他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投靠日本人也是时下情势所逼,可是我”
错,苏隐常你大错特错。
“宗宇并没有投靠日本人。” 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林子鹏茫然地盯看着他,仿佛眼前的人是陌生人般,或许他心里希望苏隐常多少知道点方宗宇的苦心,至少自己说出来的事实不会打击他太重。
“你说什么?”苏隐常差点没站稳,身子一晃,事实居然不是心中所想。
“他一个多月前已经加入了抗战后援会。陈富生的事情发生后,他军校干部的父亲陈有光借机将抗日后援会的杨文耀残杀。而阿宝,是第二个,庆幸,被方宗宇保住了。可是第三个,你爷爷,就在昨天,去世了。”
“子鹏,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苏隐常似笑非笑,如头顶被人生生浇了一盆冷水。
“你当他真的会背叛自己的良心吗?能做到宗宇那个份上,我想,你也应该可以体谅他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子鹏,你怎么不告诉我!”苏隐常反复问,拉着他的衣服,渐渐蹲□在林子鹏的脚下大声哭泣。
林子鹏把他拉起来:“隐常,你别这样,这个时候你不可以倒下!”
“我跟你一起回去!我要保护他!”神情恍惚,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地看着林子鹏。
“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无非是希望你没有负担的离开。我不忍心瞒你这么久,却又忍不住要告诉你。或许我不该说的。但如果你说要再回去,那他所做的一切,他所忍受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苏隐常紧闭着眼睛直摇头,不愿相信,宁可逃避。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自己任性,努力睁开眼睛,强忍着眼前的一层雾气,怔怔地说道:“子鹏,弟弟曾经说过,他是烟火,他说灿烂一瞬就够了。我以为他是个轻浮的人,可自己在他面前还是败了。你知道吗,他铁了心做一场烟火,用炸药织成了外衣,挡在我面前砰地一声灭了我的希望,然后,我绚烂了。我成了他绽放的烟火,最后他抹清了痕迹消失。我想,我已经失去他了。我们最后一面都是在我的不信任下结束的!我们从来都没有开始过!他太残忍了!什么都自己扛着,什么罪都要自己受。他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他哥哥啊!”嘶声力竭,筋疲力尽。
外婆站在房间里惊讶着捂住嘴巴,眼泪滑落。
林子鹏同他告别后,转身大步地离开。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