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那里,楚耀南仰头向上望,引得秦溶也向上望去。楚耀南的目光落在那根黑玉楼栏柱上,格外扎眼的一根栏杆,在满是汉白玉雕琢的栏杆中显得另类,那是五年前因吊打楚耀南,楚耀南奋力挣扎而折断的栏杆。事后发现那松动断裂的栏杆,府里去寻人修补,寻不到那同色的汉白玉石材,总是颜色有异。秦老大当机立断,让换上一根黑玉金星栏杆,虽然扎眼,却是点缀。秦溶有些汗颜,想说些话,楚耀南却大方地伸手同他告别说:“一路保重,但愿你回来时我还没走,可能我很快要回南洋去料理事务。”
秦溶来到苏州,才下火车,就见站台上乱哄哄很多挑夫过来争相为他挑行李,也有人拉客住宿,一群婆姨各个热情无比,更有人媚眼在他身上搜索着嗲嗲地问:“这位少爷,生得一表人材的,看来就是有钱人呢。去我们家客栈住吧,便宜呢。”
又有人过来拉劝着请秦溶去住她家的客栈,早有身后的兄弟过来轰赶为秦溶解围。
此地龙蛇混杂,不宜久留,秦溶紧紧风衣拉低帽檐正要离去,就听到不远处的啼哭声:“他爹,别打孩子,我们娘儿俩没偷懒,真的,一早来捡煤核,就拾到了这些个。”
小女孩儿哇哇的大哭声,秦溶寻声望去,那个女娃娃四五岁大小,生得白净可爱,哭起来更让人怜惜。围观的人已经有人议论纷纷,他从人旁而过时,余光不经意间向那边望一眼,恰同一个目光不期而遇。
“你,雪玉!”秦溶嘟哝着,忽然惊呼一声推开众人向前:“雪玉,雪玉,我来了!”
那被男人揪打的女人蓬头散发惊愕在那里,看到秦溶如遇魔鬼般大叫着抱起女儿撒腿就跑,分开众人,落荒而逃。
“雪玉,雪玉,你跑什么,雪玉,我是溶哥呀。”秦溶不容分说拔腿紧追,那女人在出站口一闪,就不见了踪影。不会错,他不会看错,是雪玉。
125、尴尬的重逢
秦溶这几日来失魂落魄一般,不见雪玉,派去寻找雪玉踪迹的兄弟们至今未找到雪玉的行踪。
他同苏州大定丝绸厂的谈判进入紧张阶段。
他极力让自己定住心神,不再去想雪玉,但是眼前总出现雪玉那惊慌凄怨的眼眸,望着他时那羞愧而绝望的神色。那目光中却还带着对命运的鄙视和孤傲,就那么冷冷的。雪玉穿一身落满补丁破旧的蜡染兰花布衫子,洗得发白,披头散发,被揪扯开衣衫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上面那块蝴蝶形疤痕他清楚的记得,那是小时候他促狭托雪玉上树去掏鸟蛋,不想雪玉跌落下来,划伤了脖颈。那次雪玉跌断了腿,大哥吓他说,也要打断他的腿,吓得雪玉大哭为他讨饶。虽然他知道大哥是吓唬他,但是还是巴望大哥打断他的腿,或许他心里好受些。因为是天热,雪玉的断腿难愈,脖颈上的伤疤发脓,好了后就落下这个明显的疤痕。那疤痕生得可爱,暗红色,恰在锁骨之间,如一条装饰的蝴蝶坠子。
秦溶总忘不去那目光,白日谈生意时不时的走神。
费师爷在一旁不时轻轻去踢秦溶的脚,或碰碰他,机警地替他掩饰。终于,费师爷忍无可忍,寻个借口引秦溶出外,沉个脸语重心长对他说:“二少呀,如此下去可是不行。感情用事,兵家大忌。若是五年前初入蓝帮,大爷或是能原谅你;此时此刻,若二少还是如此,大爷定不会轻饶的。”说罢顿顿又痛心道:“你看看南少,何时如此不知轻重过?”
“我明天加紧办妥这边的事情,至于后面的收尾,就有劳先生了。”秦溶对费师爷总是客客气气的。费师爷却失望地望着他,威慑般提醒道:“别看老爷对二少器重,诸多的忍耐袒护,但若犯了蓝帮的家法误事,怕大爷定不轻饶的。”
秦溶点点头,但他点头是要告诉费师爷,他义无反顾,他一定要找回雪玉。
费师爷似乎看懂他,思忖片刻说:“我在苏州地头有几个江湖朋友,地头蛇毕竟熟悉这片地盘一些。我替二少去找人,但是二少不许为个女人失魂落魄的误了正事。”
秦溶却一副不寻到雪玉誓不回乡的决心,令费师爷颇为无奈。
时间又过了三天,秦溶在不安中等待,他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的冲动,如个孩子般任性。他白天魂不守舍,晚上就跑遍大街小巷,就是寻不到雪玉的踪迹。
费师爷敲开他房间的门,看着借酒浇愁的他,平静地说:“二少,明天一早就回定江去,大爷发电报来催了。南少不日也要回南洋去,大爷唤你回去吃顿团圆饭。雪玉小姐的事,我已经托人继续去找,一有消息就通知二少。”
“团圆饭?”秦溶嘟念着,哈哈大笑,满眼是雪玉落魄的模样,他饮尽了杯中酒。忽然酒杯摔去地上粉碎,大骂道,“蓝帮很风光吗?天下无敌吗?可为什么找不到一个弱女子,活生生的人,为什么?”
闹钟敲响零点钟声时,他被惊醒,猛然抬头,头昏沉沉的。四周黑黢黢的,没有留一盏灯,他想喝水,坐起身在暗夜中巡视,却听到门外低低的嬉笑声。
“怎么还不回来,勾去魂儿了。”说话的是螃蟹,秦溶听出那贱兮兮的声音。
猴子说:“嗯,还别说,那小娘们伺候得人舒服呢,就是哭哭啼啼的讨厌。”
“那是你笨,我就吓唬她说,你再哭,再苦瓜脸,我就喊你女儿进来。她一听就不哭了。”
“缺德不缺德呀!”
一阵嘻哈声,秦溶皱紧眉头,知道这些人夜里去寻花问柳,来苏州前就听他们议论这个地方出美女。
“二胖他们几个耍钱还耍上瘾了,哎呦,是被那狐狸精勾去了魂儿,还是赌输了当了裤子?”螃蟹嘀咕着。
“哎,听说那女人曾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呢,被牙花子卖给这么个挑夫当娘子。活王八一个,拿自己媳妇挣钱。”
啧啧的叹气声,秦溶皱紧眉头,这帮子混蛋,这几日就频繁地往一个赌局子里钻。听说那个镇子上的赌局子里有个赌徒是挑夫,好赌成性,把个媳妇都押去了换钱。竟然有这么不要脸面的夫妇。
“哎,该你们去了。”大胖的声音,嘻嘻地笑了回来说:“嘿,手气好,赢了十二枚大洋,还温柔乡里走一趟。细皮嫩肉的,可比窑子里的货色不差呢。”
又一阵哄笑声,螃蟹问:“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误了交班的时辰了。”
“哎,临走了,那女人大哭大闹再不肯去伺候后面的赢家了,那挑夫周老五就急了眼,把他婆娘从屋里打到屋外,按到麻将桌上让大家大饱眼福。”
“那女的也没个脸,还不一头撞死。”猴子嘀咕着。
“嗨,心疼闺女呗。听说她那闺女不是周老五的,是带来的拖油瓶。周老五拿了她的‘脉’,她若寻死,就卖她那闺女去那种地方。”
秦溶听得憋气,觉得整个屋子的空气都稀薄得难以喘息,他想喝骂这些人滚远些,却听到大胖说一句:“走吧走吧,快去快活吧。赢了钱回来还我的钱,连本带利。”
秦溶听到此都没去多想,推门出来,大胖打个哈欠慌忙起身,躬身道:“二爷还没睡哪?”
秦溶“嗯”了一声说:“想出外走走,明天回定江,买些特产给家人带回去。”
“有的有的。”阿胖就前面带路,沿着漆黑的马路向前走,左拐右拐,反而愈发的黑暗。
秦溶问:“还有多远?”
阿胖说:“这就到了。”
果然柳暗花明般,眼前一片灯火通明,夜市般的小巷满是叫卖声,他在一个卖头花的摊位前蹲下,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朵看。
“给六小姐的吧?”阿胖问,秦溶笑笑,伸手摸兜,没钱。
尴尬地望向阿胖,阿胖张张嘴说:“坏了,没带钱出来。这样吧,溶哥,我们去找螃蟹他们去,肯定他们身上有钱的。就在前面玩钱呢。”阿胖指指前方,那灯影下油亮的青砖条石路,阑珊的灯火,三三两两的行人,令他心情也茫然一片。
踩了湿漉漉的石板路来到一座垂了布帘的店铺前,高挂“兴旺赌坊”的招牌。
“溶哥,去耍把钱吧。这家赌坊,方圆多少里的人都慕名而来。”阿胖说。
秦溶心想,少时在青道堂,他就混赌场出身,之后在蓝帮,他也是主动请缨打理赌场这熟悉的业务,只是苏州的赌场他不曾去过,就迈步进去看看。
哗啦啦的骰子声,熟悉的声音。
“押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
叫嚷声一片,秦溶寻个台子坐下,正在猴子对面。
“溶哥?”猴子诧异道,看着阿胖骂:“你小子,真是馋这嘴腥,把个溶哥往这种地方带。”
“螃蟹呢?”秦溶问。
猴子指指垂了布帘的一个屋子,一脸坏笑。
秦溶懒得理这些恶心的人,就对猴子说:“拿两枚大洋来。”
“溶哥这是,你玩?”猴子掏出大洋有些诧异。
秦溶二话不说去押大,众人押小的都对他嗤之以鼻说:“哪里来的冤大头?”
只那庄家一掀开盖碗,一片唏嘘声,果然是大。
钱推到秦溶面前,他捏出两块大洋还给了猴子,起身要走,就听那庄家问:“周老五,你还下不下注?”
“我,我,下。老规矩,我赌,我赌人。”那声音似曾听到过,秦溶望去,那高大粗壮黑红脸的汉子,不正是那日在铁道上追打雪玉的那挑夫?晴天霹雳一般,秦溶如触电,呆立那里不动,就直视他。
“溶哥,你怎么来了?”秦溶回身,见螃蟹提个裤子从棉帘子内出来,满脸是笑。
秦溶惊愕了,目光就盯着螃蟹身后的棉帘子,那帘子徐徐地打开,里头畏手畏脚出来一女子,趿拉着破了脚趾的黑布鞋,颤抖着手指在系右腋下的盘扣,磨磨蹭蹭地贴了墙根向外走。
“娘,娘。”墙角处蹲着的小姑娘起身讪讪地喊,秦溶大步上前想看个究竟,他张张嘴惊愕得喊不出那名字,但他认出了雪玉。
恰她也回头,正看到他惊悚般如见魔鬼的目光,吓得周身发抖,一声大哭就往外面跑,失魂落魄一般。
“哎,别跑呀,还有我这里呢。”身后有人追了喊。秦溶不顾一切地紧追,追了烈马狂奔般的雪玉拐过一道道巷子,终于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就贴了高高的院墙根坐下。
秦溶立在她面前,她忽然笑了,笑得令人心惊又心寒。
她问:“爷来做什么?想我伺候爷吗?可是我家男人又欠了爷的钱?”
“雪玉!”秦溶气恼的一把提起她喝问,“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雪玉笑,整理散落的鬓发说:“我很好呀,我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还养活自己的女儿。”
“雪玉,你看着我,我是溶哥呀!”秦溶拼命晃着她,她却喃喃道:“来生吧。”
“雪玉!”秦溶不知如何去棒喝她回头,不知何时那高傲如公主的雪玉变得令他陌生得不敢相认。
126、质本洁去
她掠了一把被风吹散的鬓发,想展露笑颜,嘴角勾出优雅的弧度,眼泪却止不住落下。
她慌得侧头掩饰,却被秦溶一把拉住手腕也不顾地上湿滑脏了大衣,就坐在冰冻的青石板地上平视她说:“雪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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