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兆琅元帅在皇宫和儿子江瀚韬黯然分别之後,雪伦山战役就成了他最後的功勋。严冬时节,江兆琅和第十三军在雪伦山南侧全军覆没,鏖战到最後一刻的战士都已经在恶寒中失去了最基本的知觉,据前来接应的、彼时还年轻的白虎王卓雍说,前线将士只有十来人还活著,都对著漫天飘落的大雪机械性地挥舞长刀,纳斯那边,早就没有会动的人了。战斗结束後不久,纳斯和布津签订了百年来的第一个停战协议,由於江兆琅战死,率援军凯旋的卓雍成了头号功臣,一时间,白虎王室成了布津帝国继皇帝之後最大的力量。
彼时布津帝国的七大家族早已成型,四大法王的传统也不曾改变,战後不久,三皇子就迎娶了朱雀王裴坤山的大女儿。在皇帝忽然病逝後,纳斯帝国几次试图重新开战,都被江兆琅留下的余部和裴家联手镇压了,当时还只会架鹰玩鸟的江瀚韬只是负责在各种战令上签字,对政局和战事几乎全不知道。
皇位继承成了新的问题。先皇留下了四个儿子六个女儿,二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四儿子还小,大皇子生性贪淫却又懦弱刚愎,三皇子却因为长幼的缘故,无法继承得名正言顺。
国无适主的混乱的几个月里,大皇子接连纳了三个皇妃,群臣议论纷纷,玄武王乔洛麟竟又把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送进了宫,大皇子专宠了她整整一个月,然後就传出了新皇妃怀孕的好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七大家族和四大法王之间的权利斗争复杂程度呈几何级数般增加,愈演愈烈,每个人都在三位皇子身上分别下了注,希望自己可以赢到最後。
四皇子的老师很快宣布四皇子会在短时间内出国学习外语,等於委婉地放弃了对皇位的争夺,此举一出,几家压错了牌的名门望族纷纷沈默。弃权是一种最体面的失败,对於他们来说意味著不致命的损失,意味著休整和等待──如果还有下一次机会的话。
尽管大皇子始终不能完成一个皇帝最基本的处理国内事务的工作,搞得民怨载道,但卓家和乔家仍然认为正统的继位应该是他。但当时要求革新的呼声很高,三皇子有江氏集团军和裴家的支持,对皇位也是绝不让步的。这种角力和赌博绵延了小半年,有一天,大皇子忽然失踪了。
据杂役说,他看见大皇子带著乔家送去的那个最美丽的姑娘一起逛花园,可是当晚,寝宫的侍女等得都睡著了也没见他回来,花匠却说,大皇子早就带著王妃去吃晚饭了,负责餐饮的管家则惊慌失措地表示,大皇子的点心,可一口没动。
皇宫里因此乱了十几天,终於,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业已成年的三皇子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戴上了曾属於父王的金冠,自此,布津帝国进入了历史书里写的鼎盛时期。
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继位之後即刻著手改制,变旧帝制为新制,区分贵族和民选的权力,继而改组了上下议院。但他极为聪明地取了折中的办法,并没有消除四大法王的权势,任由他们内部消化重组。很快,七大家族中实力较弱的两家几年内变卖财产举家远赴海外;白虎卓家吞吃了秦家,“失踪”的前家主秦峻的女儿秦月明带著幼弟仓皇避祸到已沦为平民的母亲的娘家云家;岳家连了白虎王的亲,有恃无恐;朱雀裴家把大女儿嫁给了皇帝陛下,又把小女儿嫁给了彭家的家主彭燕戎;而江家小家主江瀚韬则永远是皇宫里最受欢迎的客人,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时至今日,政局几经改写,父辈们的光荣与梦想已经交予小辈,江扬和彭耀本应该是非敌亦非友的两家主人,却阴差阳错成为密不可分的同袍,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卓家在昂雅事件之後就一蹶不振,直到江扬看透了月宁远的身份之後才恍然发现,延续了两代人的斗争仍在继续,得了帕金森的白虎老王爷健在,世子卓淳的年纪与江扬、彭耀的父辈相若,心如明镜的皇帝陛下亦没有任何健康方面的隐患──历史总是有许多相似,江扬合上父亲写给他的长长的卷宗,闭目养神。也许,他会像爷爷那样战死沙场;也有可能像大皇子一样无缘无故消失;更有可能的是,他必须像父亲那样赤脚血汗地走去该去的位置。
步步为营,方能守得住自己的一方绚烂江山。
这片大陆上两个最具实力的国家正式宣战後的一周,布津帝国现任政府花了很多心思,试图“委婉”地将这个坏消息透露给民众,然而这种方式某种程度上只能助长谣言。尽管边境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双方也能够保持克制,并没有使用或者威胁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是各种谣言却已经长了腿脚和翅膀,从各种渠道雪片般飞到帝国的每个角落。包括首都雁京在内的帝国最大的十个城市,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恐慌,人们甚至在上班时间就挤爆了好几个大型超级市场,矿泉水、维生素片、粮食、方便面、医用包等所谓的“战时生存物资”两天内就被抢到脱销。在前首相秦月明的任内被严厉打击过的黑市交易立刻抬头,非法枪支和刀具大量流入市场,治安亦随之恶化,偷窃、抢劫、强奸和绑架勒索的发生率远远超过平均水准。在一部分地区,天黑之後几乎已经无人敢单身行走在过去最繁华的大街上。家长们更是如临大敌,学龄前儿童多数已经放弃了幼儿园,中小学则开始用校车接送所有的学生,每辆车里都配备至少两名持注册枪支的安保护卫人员。
首都雁京暗流涌动,各个门阀贵族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的整个家族谋求生路,卓家门庭若市,而江家也差不多,总有许多不关痛痒的帖子和礼物。暂时解脱了公职的江元帅夫妻一反常态来者不拒,还经常挑点吃的用的派人送到边境基地给儿子们,以至於某天苏朝宇一面啃著从首都空运来的、汁水丰厚香甜无比的桃子一面跟江扬打电话的时候大笑著说他“腐败”,他的合法伴侣丝毫没有愧疚感:“这时候不收礼物,怎麽行?”
苏朝宇纵然不喜欢这些明争暗斗,却已渐渐明白,首都那场不见血的战斗在某种程度上,左右著边境这场战争的胜负。这种认知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凭空生出许多感慨,几乎连“受贿来的”桃子也不想吃了,电话那头的江扬却笑起来:“不要这麽愁眉苦脸的,我的朝宇。对了,这两天程伯父要去你们那边,程亦涵还没把他和小慕的事告诉家里,你小心点。”
作为江家确凿无疑的嫡系,现任军事科学院的院长程非中将在这场风波中却没有受到像国安部长凌易等其他江派嫡系那样的冲击,一方面是这个人行事低调谨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军事科学院并不像国安部等其他实权部门那样显赫或者关系重大,他不仅仍然每天在军部的“保护”下按时上下班,还能够以“带领专家现场勘查新式装备在实战条件下的作战表现”这样的理由,来到江扬所在的西北边境基地。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9
第十三军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作为儿子和这次考察的主要接待单位负责人,一早就去机场迎接了。整个考察团在指挥中心吃了一顿由最高指挥官江扬做东的招待午餐之後,由狼牙的专车接到第十三军目前的军部开始工作。
由於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一个月或者十年二十年,这次勘查就变得十分重要──旷日持久的战争会迫使双方进一步改进武器装备革新技术,先期的勘查工作越详细,後续的改进研发就越容易目标明确,成效显著。因此工作量一再增加,数组专家带领昼夜三班倒的技术员不眠不休地工作,而程非中将则负责居中调派,协调各组和十三军指战员的关系。程亦涵虽然跟父亲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却极少有机会深谈公事以外的一切。直到最後一天,工作组的其他同事已经打好行李,准备回归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的那个夜里,程非才终於有空,程亦涵於是挪了假,准备和爸爸一起吃顿晚饭。
程非比预想中回来得晚,而且并不像平时那样把随身的公文包立刻锁进保险箱,而是从里面拎出两瓶酒放在餐桌上。桌子上已经摆了程亦涵拼出来的四碗菜──师部食堂炖的酱骨头、从苏朝宇冰箱里搜出来的元帅府特制真空蒸火腿、自制的水果海鲜沙拉、以及同样来自苏朝宇冰箱的一袋五色鸡汤面,实在有点简陋,不过毕竟是战时,父亲又向来喜欢简单朴素……
程亦涵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老实说,他和父亲的关系远比他们俩的上司、也就是江扬和江元帅要来得融洽,程非虽然要求严格,却始终是程亦涵的慈父而非严父,而且今天指挥官的前任副官并没有打算公开他和情报头子的婚事,连婚戒都藏起来了……可是,现在看著父亲这样严肃地坐在对面,看著桌上那两瓶看起来度数很高的酒,这架势,仿佛真的,不妙。
程非拿起筷子,一指程亦涵的面碗:“先吃饭。”
程亦涵试图夹一块水果,却被父亲敲了一下,後者严肃加强语气:“先吃饭。”
这真是太奇怪了,程亦涵简直有逃跑的冲动,可是那样实在是太丢脸了!而且完全不能解决问题,第十三军最受尊敬的副总参谋长牙一咬心一横,干脆听话──管他呢,我亲爹,还能害我不成?
一碗面下肚,程非放下筷子,利落地打开那两瓶白酒,一瓶摆在程亦涵面前,一瓶拿过来一仰头喝掉三分之一,然後特镇静地说:“儿子,喝。”
程亦涵目测了一下,这瓶酒肯定是狼牙小卖部的王牌产品,五十二度纯粮酿造,价格便宜质量过硬。据说没打仗的时候,有一天苏朝宇和彭耀打赌,对著吹了一整瓶然後奔出去打移动靶,结果陆战精英赛总冠军以10枪总成绩44环战胜了43环的小朱雀王,而无论是苏朝宇或者彭耀,平时的成绩绝对不会低於95环,可见这酒够劲,够狠。
程亦涵为难地看著爸爸,他爸爸严肃地看著他,终於儿子先投降,硬著头皮抓起酒瓶,咕咚一口下去,就觉得整个口腔、食道都像被火点燃,辣得程亦涵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怜巴巴地看著父亲,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程非当然知道。由於程家不是江家那样的贵族世家,程亦涵从小到大并不像江扬那样拿宴会当家常便饭,酒量不算差也绝对不算太好,尤其是这种粮食酿造的普通蒸馏酒,他几乎没有机会入喉,猛然喝这麽大量,自然十分不舒服。可是此刻,向来疼爱独子的程非却不为所动,反而非常镇静地堵住了程亦涵的借口:“明天除了送我们,你并没有其他的事,我已经问过苏上校,他也答应替你向彭军长请假。”
叛徒!内奸!程亦涵在心里叫嚣,十分後悔没有事先跟苏朝宇套好招。程非根本不理他,反而严肃地看了看那盆酱骨头,戴上一次性手套,啪地掰断了最大的一块。
程亦涵一惊,只能强忍著灌了七八口,酒劲往上一涌,眼圈立刻红了。程非把插了吸管的骨头递给程亦涵:“说吧。”
程亦涵吮了一口香滑的骨髓,只觉得身上脸上阵阵发热,四肢发软,故作镇静地望向爸爸:“什麽?”
“你的秘密,儿子。”
程亦涵使劲摇头:“没有,我没有,长官……长官的秘密……我不能说……”
程非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