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员月宁远最近热衷於反战,晚上打开电视的话,总有一两个频道在播她的访谈或者讲话,所有的主流网站都有她的专栏、博客和微博,每天首页都飘著她美丽的笑容和有力的句子。她永远那麽犀利,却非常理智,又那麽有女人味,爱她的人多得数不清,她总是站在民众的角度质问政府,可是到最後,读她文章的人都会理解政府的“情非得已”,会相信,现在所有的动乱所有的危机都是“某些人”引起的,只要除掉了这一小撮害群之马,帝国就会回归正轨,一切都会变好。
作为“某些人”的头目和害群之马的代表,江瀚韬元帅全家都受到了无数恶毒的诋毁和谩骂。元帅府的亲卫队几次在府邸附近抓到了试图在围墙上乱涂标语的愤青之後,这些人转变了方式,干脆明目张胆地到家门口静坐示威,要求前任首相就鸢尾山谷的凶杀案给民众一个“交代”,又要元帅公开表示支持现任政府,要江家将兵权交还给民选政府等等。
一直深居简出的江元帅夫妻非常淡定,虽然依旧保持沈默什麽也不回应,但却没有动用家里的亲卫队驱赶,还叫家里的勤务兵变著花样给这群人做一日三餐。以至於被堵在家里数日不能出门的江铭都微有抱怨,只能无聊地坐在花园里,看书,逗猴子,涂鸦四格漫画──主角往往是那个总是花费大把的时间在江扬的图书室里的苏晨,偶尔他会走出来,带著小意外跟江铭的金毛猎狗或者苏暮宇的猴子贝蒂追跑打闹。
江扬把江铭的画发给苏朝宇看,彼此都觉得非常心酸,儿子还那样小,却背负了一段如此深刻悲惨的过往,和小意外在一起的时候,和金毛猎犬玩飞盘的时候,这个孩子一定会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远在纳斯故国的同母的妹妹陆昱,想起父母都在的美好。他不是一个会为已经打翻的牛奶哭泣的孩子,旁人因此失去了宽慰的立场,於是只能愈发心疼他,不知道如何多爱他一些才好。
战场上如同战神般的两个人为这样柔软的时光感慨了片刻,便又回归了理智的正题,江扬说:“军部派来的人後天到,你明白,我的小混蛋。”
苏朝宇露出狡猾的笑容,非常正经地回答:“放心吧,小混蛋知道老混蛋要怎样混蛋,保证高效安全地混蛋。”
戴继书到达边境基地机场的时候是半夜,下著绵绵细雨,正赶上给养飞机降落,地面部队正在接应,他的飞机即使权限再高也只能耐心等待,足足盘旋了半个多小时才落地。站在外面迎接的是第十三军年轻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上校,他像标杆一样戳在一辆漂亮又合礼数的军车前,双肩上顶著一层水渍,想必已经站了很久。这让戴继书觉得十分受用,也有点儿惊讶,因为按道理来说,江扬不来,彭耀也是应该出现的。
程亦涵先敬礼再伸手,戴继书握过去的时候,发现这个站了很久的年轻人的手十分温暖,刚要关心一下,程亦涵已经把一只充满电的热堡放在他手里,然後拉开车门:“边境昼夜温差大,请您上车。”
车内温暖干净,小桌板上有热咖啡和水果。程亦涵叫下级军官将戴继书的副官等随行人员安排到後面的车里,便吩咐开车,然後解释道:“指挥官和彭帅今天都在总指挥部开会,事关後天战局,两位长官便派下官前来接应,希望长官能理解这战时燃眉之急,下官招待不周,一时疏忽没能及时申请临时落地许可,改日一定领罚。”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客气全面,戴继书本想在机场给江氏集团军的下马威彻底拿不出来,只能微笑说了一些官话。一路上,程亦涵坐在副座,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完全没有存在感,好几次戴继书觉得这年轻人是睡著了,故意叫他,谁知程亦涵立刻应声回头,手里拿著掌上电脑,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
江扬和彭耀确实在开会,可却不是为了什麽後天的战斗。首都派来监军的意味和目的都十分明显,他们已经商量出了明确的对策,但江扬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彭耀谈。
战斗失败是兵家常事,江扬并不是因为这几场战斗砸了自己“神一样的长官”的招牌而存心找理由,他是真的怀疑其中有问题,尤其是四架被敌人一击即中的无人机的损失,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慕昭白曾经报告过,布津帝国的无人机研发水平虽不能说是空前绝後,但“甩纳斯小朋友那真是十八条马路以上”。技术上讲,尽管无人机可以被雷达检测到,但是击落需要的时间足够机器本身的反雷达装置报警然後自动调整航向。那场战役是夜里打的,天气阴沈,有小阵雨,也没有特别的重火力照亮天空,四架技术含量很高又很贵的机器就这样变成了散落的零件,综合情报处的老大气得嗷嗷叫,把技术部门骂了一顿,但技术员们都觉得很委屈:明明是按照随机方案抽选的行进路线,明明就在屏幕上看得到图像,怎麽就被击落了呢?
“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指挥部有内奸,”江扬灌了一大口热水,然後把养胃茶倒在茶杯里,皱眉看著,“炮灰团的战损完全是罔顾命令的结果,但他们为什麽会这麽做?另外,步兵连闹情绪的事情里,我嗅到一股‘集体闹事’的味道。”
彭耀极凶狠地削了江扬一眼:“你不会好好说话啊,指桑骂槐有意思吗?”
江扬反倒乐了:“谁?我骂了谁?”
彭耀为当年那过期一天的饼干吃出食物中毒的事情还是有点儿内疚的,毕竟手下几十上百人都不得不放弃业余时间去听心理辅导课,还白白写了好多听课笔记。他对著江扬手里那份关於步兵连拒绝接受长官命令的调查报告“呸”了一声:“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是有人怂恿的。我那两个哥哥最经不起煽风点火,现在彭家裴家都恨我到骨子里,这点儿事,不用你操心,专心抓贼去吧!”
江扬看了一眼程亦涵发来的短信:“老先生快到了。”说完,他就飞快地撕开领带、揉乱头发、搓搓面颊,一下倒进沙发里,皱著眉头闭上了眼睛。彭耀看得又好笑又生气:“要听睡前故事吗,小妹妹?”
江扬瞪了他一眼,看看时间,飞快地说:“内奸在哪儿我还没有定论,这件事下次面谈。你记住,我的胃病又犯了,现在……”他刚把养胃茶抓过来,就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分神,没拿稳──
戴继书进门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彭耀照顾生病的江扬并为其端茶送水的亲切友爱的场面,不禁转头看程亦涵,程亦涵没有任何表情,轻声说:“长官,指挥官的胃病……”他似是不忍再说,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象征性地敲门:“报告长官,戴上将来了。”
江扬刚刚擦干净身上的茶水,赶紧站起来迎接,和戴继书互相称赞,然後低头陈述自己战败的无奈和客观条件的限制,说得又恳切又得体,拍足了马屁却也完全不失身份。彭耀他们坐在远处的沙发里,程亦涵依旧是那张扑克脸,偶尔看看手机,彭耀忍不住:“你们是不是集体培训过演话剧?”
程亦涵深不可测地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抬眼望向前帝国最佳新人导演:“免费的,专业的,你喜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3
戴继书来的第二天,江扬就住院了,据说头天晚上他“熬得太晚,睡前口吐鲜血”,送去急诊室以後,医生就把他留院观察了。这个消息传遍了战场,苏朝宇大吃一惊,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江扬的手机转到了副官那里,已经升了中尉的副官苏暮宇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指挥官现在不能接听任何电话,请您留言或者向总参谋长咨询。”
“滚。”苏朝宇笑骂:“他装的,是不是?”
苏暮宇假装大惊失色:“这种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还是给江扬打了个电话,边境基地万人之上的最高指挥官在瞎哼哼,苏朝宇假装哀嚎,两人半天情话,最後,江扬说:“最近我大概一直都在官舍里,你不要过来,也少打电话,好好招待客人。”苏朝宇笑著答应他:“是,混蛋长官,我会让戴上将开心的!”
至於程亦涵说的“轻微胃出血和一次睡前的呕吐”怎麽被官兵们传成了口吐鲜血,江扬显然不打算追究。他面色苍白地在医院里躺到下午,刚检查完基地供给仓库的戴继书上将就来了,穆嘉正在拿著一堆管子、推著仪器要给江扬做胃镜,戴继书虽然并不怀疑面前这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的病情,但总觉得忽然病倒十分蹊跷,於是扬言要看著穆嘉工作。穆嘉显然和程亦涵一个做派,翻开之前江扬做胃镜的医疗报告,讲了一些听上去就很复杂的术语,然後十分严肃地说:“长官,下官建议您不要看,上次的副反应就很严重,想必江中将也……”江扬抱歉地欠了欠上身,然後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摞报告:“请长官过目。”
文件里写好了戴继书上将巡查督导的路线,江扬说:“交给别人不放心,我这个样子,已经向军部告假,一切事务由苏朝宇上校负责,我们是一家人,他做得不好,请长官务必斥责教导。”戴继书本来就是一个聪明人,极擅长官场迂回,他知道监军工作听来威风,实际上处处都是敌视的眼睛──江家和彭家的军队心有多齐、多向著领袖,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现在江扬无论真病假病,告假休息以後,他倒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督战,完成卓家交给他的任务。
江扬和戴继书吃了一个简短朴素的晚饭之後,苏朝宇就从狼牙带了一个五人的小队来接人了,用的车也是最好的山地越野指挥车,只可惜符合“雪伦山复杂战略条件”的车辆一时之间不够多,只能让戴上将把从属和副官留在基地指挥中心“视察其他工作”或者直接乘飞机到前线指挥部。由於这种深入了解江扬基地的机会十分难得,戴继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所幸苏朝宇找来的车子相当不错,戴继书一路并不感到十分颠簸,黑灯瞎火里就到了驻地。苏朝宇撩开一间看上去比别人都高大的棉帐篷,恭敬地请戴继书进去休息。帐篷内只有四盏应急吊灯,显然已经充电不足,忽明忽暗,苏朝宇扯开一只睡袋铺好,然後敬礼:“长官,对不起,前方路段山洪冲塌了路基,正在抢修,需要明天早晨才能开车,今晚,请您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这是哪儿?”戴继书现在才感到一阵眩晕和疲惫。
“报告长官,这里是狼牙七团三连驻地,距离主交火点一百四十公里,距离守卫火线两公里。”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一份脏兮兮的地图,敲了敲一个离指挥中心已经很远的地方。
戴继书沈吟一下:“这战线,未免拉得太长。”
苏朝宇又一次立正敬礼:“报告长官,这里是易守难攻的一处要害,因此只有七团驻扎,明日,下官会带您前往主战场。”
戴继书睡在火线外两公里的一夜,只有最多两小时是真的睡著的。他一直听见震耳欲聋的炮声,或者修路车开著超强照明灯!当!当地卷著灰尘从帐篷旁边开过去,苏朝宇时而冲过来吼:“要拉战备吗?需要叫醒戴上将吗?”
真不需要,我已经醒了!戴继书越睡越担心,越闭上眼睛越冷──见鬼,七月的边境怎麽还这麽凉?最後,他干脆坐起来写报告。炮声直到天亮才停,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