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宇饿极了,当下并不客气,掰开筷子便吃。江立盯着他看了一阵子,那双能令人从头寒到脚的翡翠色眼眸对苏朝宇没有造成任何困扰,狐狸宝宝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来拉上窗帘,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房间各个角落,再次确认了房间内没有任何窃听设备,才重新坐在床上,看着苏朝宇说:“我真是越来越崇拜你了,苏朝宇师兄。”
苏朝宇嘎吱嘎吱地嚼着酥脆的鸡蛋灌饼,时不时停下来喝一两口鸡汤,闻言只是挑眉看了看江立,并没有说话。
“能同时震住老爸,让老哥失了镇静的人,除了你以外,真的没有第二个人。”江立托着腮帮,忽闪着大眼睛,看上去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回过来,是爸爸的意思,苏暮宇那边我什么都没说,哥哥也不知道。”
苏朝宇的筷子一顿,凝视着碗里的一只小馄饨,声音飘缈:“江扬……还好吗?我……我很担心他的胃。”
“他是战斗机飞行员的身体底子,晚上飞回来的,家里已经提前备了适合他吃的养胃粥,现在大概已经睡下了吧?你不用担心他。”江立摆摆手,“爸爸让我过来,想让我跟你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苏朝宇正在吃第六只鸡蛋灌饼,鸡汤已经喝完了大半,他侧头看了看江立,低头一笑:“我也想说对不起哪。”
“这个牺牲太大,这份情意太深,爸爸说,他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也让你放心,无论事情发展到何种地步,都有他和整个江家为你承担。”江立忠实传达完,忍不住问,“苏朝宇师兄,我很想问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嗯?”苏朝宇舔着嘴唇咽下最后一只皮薄馅美的小馄饨,又去进攻软糯的年糕和炸得金黄喷香的排骨。
“大概的事情我知道,如果只是为了不被认定为我哥的嫡系,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江立揉揉眉头,“退一万步,如果江家控制不住舆论和媒体,这件事会影响你的一生。”
“我做事一向太绝,这是我最致命的缺陷和最有力的武器。”苏朝宇不知道应该情人的弟弟知道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透露更多的内容,埋着头说的,都是些含混的话,“大概给江扬带来的麻烦多过助益,实在是无可奈何。”
江立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苏朝宇吃完,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然后掏出一支华美的怀表,用指甲有节奏地敲着它的外壳:“这是刻意的疏远,半强迫的,但你知道我哥一定会反抗,所以就出了最狠的一招。苏朝宇师兄,你在害怕。”
苏朝宇猛然望向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江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戴上了他茶色的平光镜,手腕一翻,那只怀表以钟摆的速率在眼前摇荡,单调的振幅,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还有他那双勾魂夺魄的翡翠色眼眸,以及,嘴角那,跟江扬一模一样的,微笑。
苏朝宇看着他:“是,我很怕,因为……这次……这次跟以往不一样,我的行为,触及了我们之间最柔软也最敏感的角落。”
江立的声音舒缓优美,如果闭上眼睛听的话,跟江扬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为什么?”
苏朝宇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吐露实情,暮秋,寒夜的气息被牢牢的关在窗外,他刚刚享受了热水澡和美味的晚餐,疲惫被一一妥帖地烫平,苏朝宇觉得舒服、放松。
江立静静地等着,他如同一只壁炉前的猫,温和,柔软,善解人意,身上没有一丝攻击性,反而显得那么熟悉,白麝香和桂木的清香在空气里微微流动,苏朝宇闭上眼睛,缓缓开口:“我想,这次行动,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开端。”
江立知道,被压抑的感情和心事需要适时的施放,他很高兴能有这样良好的沟通开始,他微微一笑:“这是决定,还是意愿?”
苏朝宇没有说话,江立等着,钟摆的节奏慢下来,只有指针不知疲倦地响着,他放缓呼吸,引导苏朝宇和自己慢慢同步。
隔了片刻,苏朝宇终于回答:“我不知道。”
江立知道这是实话,他并不着急,只是用心地去感受苏朝宇的呼吸和心跳:“我明白。你这样一个人,如果出手,永远不会是因为任性或者冲动,你没有必胜的策略,还是你不知道是否应该去?”
苏朝宇手里的茶杯仍然温暖,他想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纳斯的陆家是怎样一个家族,我也不知道小奕如今的生活怎样,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扬陷入这个没有退路的死局。”
“拼到这个地步,某种程度上,算是决定了选择?”江立心思细密玲珑,早已明白了苏朝宇的心思。
苏朝宇勾起嘴角:“怎么会呢?再过些年你就会知道,对于爱过的人,女人也许会报复,可是男人……男人一辈子都会愿意帮她。”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想到了他和庄奕那些过去的日子,想到了他和江扬也许会有的幸福,他觉得悲伤,微微笑着,叹了口气。
江立按上怀表的盖子,把它收回口袋里,翡翠色的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因此,你不能决定?”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愿意伤害她,同样,就算是拼上性命和幸福,我也要江扬安然无恙。”
江立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给苏朝宇倒茶,苏朝宇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为什么不问下去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江立坦然回答。
“心理引导甚至还没开始。可是我知道,如果你开始,我无法抗拒。”苏朝宇宝石般璀璨的蓝眼睛里精光流动,“你会放心吗?”
“我从来没有不放心。”江立坐在他的对面,微微勾起嘴角,果然是跟江扬一样的笑容,一样的声音,甚至连语气都那么相像,“爸爸和哥哥也一样,我会来到这里,只是希望给你一个释放压力的出口,只是希望跟你聊聊——这些日子,恐怕你的压力,比我们所有人更沉重,是吗?”
苏朝宇不说话。
江立接着说:“我哥哥有一种他自己的调解方式,理论上说,就是无视人类正常的心理防御,实践上说,就是他会以第三者的视角,来面对自己身边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尤其是坏事——那些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让人感到尴尬、屈辱、焦虑的事情。大多数人会下意识的逃避、压抑,或者把消极情绪转移到其它的人和事上去,但是我哥选择直视。这是指挥官需要的,所以他总能在绝境里爆发出超人的力量,从而保护所有的部下、家人和朋友。”
苏朝宇专心地听着,相爱多年,他了解江扬,知道江立说的是事实,只是常常被崇敬着指挥官的人们所忽略。
“就像饿的时候我们会想吃东西,摔倒了会下次绕过障碍一样,被我哥彻底摒弃的逃避和压抑只是一种人体的适应性机制,是心灵的免疫系统。”江立接着说,“过去我只说,这是不正常的,但是我现在不得不说,如果这种状况继续加剧,他会比我们更容易失调,并因此受到严重的伤害。”
“你是在劝我放弃?”
“我知道这不可能,不过还是要来试一下。”江立笑得很忧伤,透过茶色的护目镜,他看起来与江扬那么相似,苏朝宇忍不住想安慰他,想跟他说:“好。”
“如果要用你的牺牲来换取江家和哥哥的安全,还在这里的人,会永远得不到幸福。”江立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某种程度而言,这超出了你的责任。”
苏朝宇只是傲然微笑:“我愿意。”
江立一震:“你也有一种特别的心理防御机制,不是逃避不是压抑,而是无限的放大危机。无论敌人如何强大,只要有一丝微渺的希望,你就不会放弃,是吗?”
苏朝宇看着他的背影,终于说:“是,我不知道如何能帮助江扬度过眼前的危机,又不伤害庄奕,可是……”
江立望着他。
“我已经决定了。”苏朝宇努力撑起来起来,郑重地说,“谢谢你。我不是一个殉道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我……”
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变得很温柔,他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选择相信江扬,相信自己……是被他深深爱着的、另一半的生命。”
江立摘下茶色眼镜,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样,任何时候,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请一定要联系我。”说着他走到苏朝宇身边,张开手臂拥抱了他,江立微微一笑,低声地叫:“哥。”
苏朝宇觉得温暖,他知道这是真心实意的拥抱和承诺,来自家人,任何时候,都会如今夜一样,带给他满足和幸福的感觉。
江立戴上棒球帽,礼貌地告辞,苏朝宇站在窗口,看见元帅和首相的次子在暮秋的夜里,哈着气暖手,骑上一辆快餐店的外卖自行车消失在街口。推心置腹的谈话确实消解了心头的犹豫和压力,苏朝宇把自己裹进被子,很快就睡着,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江立打着哈欠从楼上飞奔下来,西服革履,金丝边框的平光镜,却毫无形象地跑到餐桌前灌下一大杯鲜橙汁,用保鲜袋装了几只生煎包子就冲出门,江元帅对小儿子这种看上去相当没有风度的行为视而不见,转而对看似镇静喝粥的大儿子说:“想好了?”
江扬不说话,只是平静地吃饱,然后站起来回房换衣服:“爸爸,不管这件事是谁的主意,我希望您能答应我,别把苏朝宇扯进来,可以吗?”
江元帅长长地叹了口气:“相信我,儿子,我不知道苏朝宇会出这么狠的招。”
江扬深深吸了一口早晨弥漫着烤面包香气的空气,然后问:“好,我相信您,怎么办?”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军纪委员会那里,你只需要去走个过场。但是……”江元帅站起来跟着江扬走进他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江扬已经脱下了晨练的运动服,蜜色肌肤包裹着健美的肌肉,看上去如同在发光。他看了父亲一眼,飞快地穿上烫好的衬衫,然后说:“您看来很满意这个结果?”
江元帅听出话里的不悦,却毫不为忤,走过来帮江扬整理军服的肩章:“他知道你的困境,你也知道,这种时刻,疏远也是一种保护。”
江扬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他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恍惚间,他感受到了近乎疯狂的思念和心疼:“我怎么舍得?”
江元帅轻抚他的后背:“儿子,你知道怎么做,是不是?”
江扬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个孩子般无助。江瀚韬在心里叹气,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身后。
忽然有人敲门,江元帅说“进来”之后,卢立本走进来,把一个密封的文件夹递给江元帅,便敬礼离开。江元帅当着江扬的面拆开,里面是打着“机密”字样的文件和照片——关于苏朝宇诉讼的一切。
江扬看到他的苏朝宇,以一种屈辱无助的姿势伏在检查台上,看到臀腿的伤痕、私密的部位被用特写的方式展现在照片上,江扬看到那些刁钻的问题,以毫不尊重的态度,肆意地挖掘着不能启齿的细节——他能想到苏朝宇遭受的一切,他攥紧了拳头,一下就砸碎了穿衣镜。
玻璃的碎屑覆水难收地撒落在地板上,江扬坚强如山的身躯软了下去,他蹲在地上,额头抵着墙壁,低声地说:“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能!”
江瀚韬打开房间所有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