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花昂贵的价格,聊些废话。周世程没喝几杯,像是很期待把我灌醉一样。我心中无事,等出了酒吧也只感到胃里灌满了冰冷的液体,至于醉意是一点也没有的。他开了车送我回去,路上掌着方向盘,他终于开口,“没想过回去看看么?”
我斜在后座上,研究椅套上的蕾丝花边,这椅套是他女儿给选的:“目前没有。”
“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那儿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你收拾。”他说。
我嗤的一声笑,“拖了好几年的烂摊子?”
他也觉察到自己的借口蹩脚,“你要是牵挂他,就回去看看。”
“我牵挂谁?”
“……你这人,非要我挑明白才行?”
他又说:“你要是真是想,也别顾及什么脸面,回去看看总是好的。如今我也弄明白了,人啊,活着单凭本能就足够了,别计较得失,别想结果,往前走就行了。”
我笑,将注意力从椅套上移开,不再说什么。
入狱之前,我的一切都仅凭本能,甚至于在爱情与物质的选择上。我也曾抗拒过本能——在爱不爱于临安这件事情上。最终一切表明,本能这种东西,不要太顺其自然。
我得到的教训够多了,即使得不到很难受,也总比得到了更难受好。
“我跟你不一样。”我说,用他时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将他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后的一段时间他放弃了劝我回N市的念头。
过去的我总是认为破镜重圆总是存在的,那是因为我太幼稚。
如今我已明白,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一切只是习惯问题。
就好像我刚来C市总是不习惯它的潮湿气候,时间长了,也就感觉不出来棉被的湿冷了。
我依旧窝在那一方书屋里。南方春天来的早,冬天也冷不到哪里去。等到厚重衣服终于退掉的时候,周世程感叹的说:“还是没长上肉。”
我上了秤,果然是没涨肉,但也没掉,收支平衡了。
春末的C市已经很热了,我依旧窝在那小书屋里,周世程开始准备去N市出差的事情,或许他是想问我是否愿意一同去的,但见我兴味索然的每日状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一个星期后他回来,除了高野以外,同来的竟然还有蒲南。
我与周世程偶尔见一次面,地点无非酒吧或者中档饭店之流,聊的也无非是近来如何如何,渐渐的,次数也就少起来。所以起初我并不知道蒲南同他一起来了C市。
蒲南来的那日,我正与面馆老板聊最近的物价上涨,简直不让人活,连这种小巷子里的小门面每个月的租金都涨了一百块钱,面店老板感慨着“活不下去了”,我则为最近抽的那个牌子的烟价格向上浮动而有些苦恼。
当我的店员领着蒲南进来的时候,我正仰首夹着烟,对面店老板说:“这样涨下去,勒紧裤腰带都过不了了,不如死了痛快。”
我很难描述自己见到蒲南时的感觉,但我可以举个例子。
这就好像自己的脚边突然跑过去一只蚂蚁,脑袋里闪过“这只蚂蚁好像比过去见到的要大一点”这种念头。
我知道,这是个不恰当的比喻。
我只是将烟送到嘴边,对蒲南笑:“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
“这儿热吧。”
“比N市热。”
我将吸尽的烟拧灭在面店老板那廉价的烟灰缸里,问他:“什么时候走?”
“……”
起身同面店老板告辞,又交代店员看好门面,我揣着裤兜,摸索着里面的一枚一元硬币,带着蒲南走出这阴仄的小巷,他在我身后默不作声,一直到我们走出这条小巷,南方热烈的阳光打在我们身上的时候,他才开了口——似乎那小巷里的潮湿以及难见天日很不适合说话一样:“我来接你回去。”
我转了身,看着他那几乎没有改变的眉目,我笑:“回哪里去?”
“你知道是哪里。”同周世程一样,都觉得我在明知过问。
然而事实上,我并不知道N市有什么回去的必要,也不愿意去找麻烦,我不适合那里——尽管我在那里曾生活了很多年。
很多年了。
而我也被这样催老掉了。
“我觉得这儿挺好,不想挪了。”我仰首看看天,那太阳很刺眼。在监狱时,看见的太阳总是冷的,没有如今照在身上舒服,“而且我在这儿也买房了。”
我从兜里将烟掏出来,叼在嘴里,想了想,将烟盒递给蒲南:“抽不?”我问。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我笑笑,将手收回来,又看看天,“我请你吃饭吧,很久不见了。”
我请他在附近的饭馆吃了几个家常菜,都是他喜欢的,至于我,从来就不挑食。
我拨拉着饭粒子,几个月不知肉味,自然觉得香。他美食当前,却毫无享用的意愿。
等吃晚饭,我付了帐出来,准备送他去住的地方,“你住哪儿?”我问。
他说了酒店的名字,我拦了出租车一路送他回去,等到了酒店门口,我笑着说再见,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他的脸离我很近,问我:“你真的不回去么?”
我想了想,觉得N市没有什么遗留问题,又何必花费时间金钱跑一趟?如今讨生活越来越难,总不能将钱全部花完了再想法去赚。我如今老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应急,人总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没什么要紧的事,回去干什么?”
“你别胡扯!”他吼我,声音那么大,周围的人都莫名其妙或者反感的看过来,我扯了扯手臂,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无论是挨骂还是被他这么扯着都有点丢脸,但他扯着我进了酒店大门又进了电梯,我想了想,觉得反抗更难看,不如跟他将事情说清楚。
等到了他住的房间,他才放开我,他手劲大,我如今是老人家了,经不起他这么一惊一乍又这么大力气折腾的。揉了揉胳膊,还不等喘口气,他继续吼我:“你胡扯些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我被他弄得迷糊——我胡扯什么了?
“你把所有人的生活搅的一团乱,你还敢说‘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好像我是始作俑者一样,挨骂的应该是于隙荆吧,或者于临安才比较靠谱。吼我又是哪门子邪火?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就是个小角色。”
蒲南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眼睛恶狠狠的看着我——他还真是没变,那种我好像欠了他百八十万的眼神,从来就没变过。
真是的,他也是结过婚,有了两个孩子的男人了,要是不好好改改那暴躁脾气,以后要是再结婚也准得离。
“我已经跟周世程说过了,这次是专门来带你走的。你收拾收拾,我尽快订票。”他不容我拒绝,宣布他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周世程来管了?”我问,仍然是温温和和的平淡语调,“就凭你们把我弄出来,我就得什么都听你们的?”
他哑口无言,同周世程一样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决定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我摸出烟来,“于家也好,蒲家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就当不认识你们。”
“于临安对你做过的事呢?”
“那种事,”我夹着烟笑,“忘了才好。”
我不大明白蒲南为何要重新出现,又为何要我回N市去。
难道说是为了补偿什么?
给钱就好,也没必要非回N市一趟。我是老人家,精力有限还是不要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路途奔波上的好。
我想起高野说他如今深居简出,便借此转移了话题,“听说你如今不管事了。”
他冷笑,那表情上有一种深刻的冷酷,“那些小事,无须我恭力亲为。”
哦,看来蒲苗的好日子即将到头。
蒲南在C市并没有呆多久,他本意是说服我与他一起离开,还想用于临安来做激将法,我只觉得他好笑,碰见这种事情,谁还会老挂在嘴边上,时时刻刻提醒别人该对自己感恩戴德呢?
是我自愿的,跟谁都没有关系。
他走的时候,我还是送了他,周世程将车借给我。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给了我一张信用卡,“于临安让我交给你。”
他伸过来的手上,那张银白色的白金信用卡闪着光,照着我的眼睛,用空闲的手接过来,上衣的口袋里,我问他:“多少钱?”
“他说每个月都会往里面存一笔钱。”
“真大方。”我说,还笑了笑,“帮我谢谢他。”
一张信用卡买进去的那两年半,也不算亏,我想。
蒲南临走前对我说:“你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呢?我想。
不就是个选择么?
很多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的第一选择不是爱情,如今,依旧不可能是爱情。
将车还给周世程时,他对我一脸审视,像是要看出来我有什么样的想法似的。
真是的,我能有什么想法,难道会因为来了个熟人就要做一番开天辟地的筹划?
“你还是没跟他走?”他问。
我将车钥匙放在他手里,笑:“说得好像你很讨厌我似的。”
他又被我噎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才说,“谁都看的出来,你心里还念着于临安。”
“嗯。”我说,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现在觉得,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本来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也不丢脸。
“你在这儿过的也不好,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
“……”
“看看他,了了心愿,说不定就不会过的这么坏了。”
我抬眼看他,仔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是说我相思成疾,过的如行尸走肉一般么?
我却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既愉快又轻松。
“我觉得没什么,”我说,“喜欢一个人,不是要得到他,偶尔想一想也不错。”
“你那都是屁话!”他忽然说了粗话,我从来都没听他说过粗话的。
我笑,“在你看来可能是,我却觉得没什么。”
他说,“你总是骗自己,有什么意思,你喜欢于临安,你为他去坐牢。他答应你什么要求都不过分。”
“如果高野帮你坐牢,他出来后要求你跟他一辈子,你也愿意么?”我问。
他再一次哑口无言。
其实我说的都是最简单的道理。
我以前那么爱于临安,也没换来什么好东西,哦,请不要怪我将爱情说成交换,我只是觉得所谓爱情,也不过是一种深刻的习惯而已,时间久了,也是会忘掉的。
我以为只要我远离N市,就永远也不会见到于临安。
最后,我还是见到他了。
我见到他的那个下午——那是个天气已经看始变冷的南方的初冬,与见到蒲南的那天差了半年还多。
我跟冬季总是那么有缘。
许多好的,不好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季节。
那天下午,我正在清点新进的书,店员依旧是那个小个子的漂亮姑娘,她如今已经谈了男朋友,很英俊也很温柔的男朋友,隔壁面店老板的妹妹再婚后的生活很幸福,如今已经怀上了小孩,老公亦步亦趋的跟着——似乎我周围的人过的都挺不错。
接到周世程的电话,他说是他的生日,要我过去聚一下。
我还真是从来不知道他的生日——这么大年龄了,过生日总是有点复杂的——又向死亡迈进了一步。
我换了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