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大模大样的挤开了他。
当着霍相贞的面,马从戎被他挤了个趔趄,但是一言不发,不声不响的退出了客厅。他很了解霍相贞,在霍相贞的世界里,人,是要守本分、守规矩的。
白摩尼用水打湿了霍相贞的脑袋,又把他的头发反复梳了无数遍。末了右手颤抖着下了剪刀,“嚓”的一声,却是只剪下了几根不痛不痒的毛。阳光斜斜的通过大玻璃窗,洒了他和霍相贞满头满脸,并且刺了他的眼。他眯着眼睛歪头避光,如临大敌的剪一下子梳无数次。霍相贞还没怎么样,他的热汗先顺着鬓角流到了耳根。
不知过了多久,霍相贞半闭着眼睛,抬手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还没完?”
白摩尼放下剪刀甩了甩手,手指头酸,手臂的肌肉也像是要抽筋:“慢工出细活,你急什么?你等着,我去喝口凉的,热死我了!”
白摩尼跑出了客厅,在阴凉的小起居室里喝了一杯加了冰的橘子水。喝完之后感觉身心都镇定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又起了身。在家拿着仆人们的脑袋都演练过了,哪次也没这么狼狈过,他几乎恨起了自己,认为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货。
掀了帘子一进客厅,他怔了一下——霍相贞向后仰靠了椅子靠背,竟是睡了。
蹑手蹑脚的走近了,白摩尼低头看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从小看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他。可是定定的盯着他的睡颜,白摩尼鬼使神差的唤了一声:“大哥?”
大哥没回应,是真的睡了。
于是白摩尼慢慢的弯了腰,在大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亲过之后直起腰,他重新抄起了剪刀,继续一根毛一根毛的剪,从大天白日剪到夕阳西斜,剪出了霍相贞一脸一身的碎头发茬。及至他最后终于收了工,霍相贞忍无可忍的一跃而起,围着白单子回头怒道:“你赶紧给我滚蛋吧!”
白摩尼累得眼睛都花了,握着剪刀的手指蜷曲着伸不直:“叫什么叫!你看我给你剪得多好?”
霍相贞这一下午一动不动,差点活活的被他腻歪死。扯下白布单子往地上一掼,他抬手指了指白摩尼,是个无话可说的模样。
白摩尼不知道霍相贞气的是哪一出,恨得将手里剪刀狠狠一摔,他也急了:“你倒是照照镜子啊!为了你的脑袋我快累成孙子了,你瞧一眼再发脾气成不成?我越对你好,你越不拿我当一回事!我又不是你家的奴才,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要是我姐还在的话,你敢这么对我?”
然后不等霍相贞回答,他把他的小皮箱掀了个底朝天,把大小剪刀扔了一地,又一脚踹翻了椅子。面红耳赤的冲向门口,他和霍相贞擦肩而过,扑通扑通的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头也不回的喊道:“不用你撵,我穿好衣服马上就滚!”
霍相贞公务缠身,本打算下午出门去拜会朋友,哪知会把时间全耗在了白摩尼手里。回头望了望楼梯,他皱着眉头苦笑。满衣领全是细碎头发,真扎死他了。
10、小弟 。。。
霍相贞推开卧室房门,看到白摩尼正在气冲冲的穿戴——来时穿得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睡时又脱得太利索了,所以如今想要尽数披挂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随手关了门,霍相贞慢慢踱到了白摩尼身边。歪着脑袋做了个察言观色的姿态,他唤了一声:“小弟?”
白摩尼的动作顿了一下——霍相贞对他的称呼是有讲究的,当着外人他是摩尼,没了外人他有事说事,连个“你”字都不用。叫小弟是难得的事情,灵机活着的时候才叫他小弟,霍相贞随着灵机,闹着玩的时候也叫他小弟。“小弟”二字一出口,说明霍相贞对他要么是高兴了,要么是示弱了。
霍相贞不会哄人,抬手拍了拍白摩尼的后背,他言简意赅的告诉对方:“行了,知道你是好意,别生气了。”
白摩尼垂了双手和脑袋,不穿了,但也不脱。一张小白脸气红了,配着斜飞的长眉和含水的眼睛,他是个要滴泪的小花旦。霍相贞定定的凝视着他,想灵机生前就是这么美。灵机没了,如今只剩了摩尼。
把满手的头发茬子在裤子上蹭了蹭,他伸手去揽白摩尼的肩膀。揽第一下,没揽动;迟疑着揽了第二下,这回白摩尼顺着他的力道,斜斜的依靠了他的胸膛:“我剪得好不好?”
霍相贞答道:“好。”
答完一声,他松了手:“我现在去洗个澡,洗好了带你出门。你辛苦了一下午,我犒劳犒劳你。”
白摩尼立刻跟上了他:“我累出了一身的汗,我也洗。还有,我用不着你犒劳,跟你出门没意思。玩不让玩闹不让闹的,还不如在家呆着说说话。”
霍相贞的浴室与众不同。他嫌平常的浴缸不够宽敞,所以索性给自己砌了个方方正正的池子,池子内壁贴了白瓷片,永远刷洗得洁净光亮。一池子热水蓄足了,白摩尼先光着屁股跳了下去:“泡澡堂子了!”
然后在水中转了个圈,他抱着肩膀往外瞧。池子外的霍相贞正抬了腿往池子里迈,胯下的家伙随着他的动作晃晃荡荡。及至人到水中了,他没急着往水里沉,而是坐在池子边叹了口气。
白摩尼游到了他面前,仰头看他:“你有心事?”
霍相贞一点头。
白摩尼从水里捞出一条毛巾,叠了几叠放到头顶:“告诉你,在你失踪的那些天里,我都替你看着呢!除了安如山是真着急,别人都只会打哈哈瞎扯淡!其中最可恨的是连毅。你知道连毅说什么吗?他说‘不要轻举妄动’。你听听,多不是人话!”
霍相贞似乎是略感意外,低头望向了顶着小毛巾块的白摩尼:“你是怎么听来的?”
白摩尼洋洋得意的一笑:“我那时候急得坐不住,所以从早到晚的到处跑,活活赖上了安如山。安如山不好意思撵我,他们开会,我也跟着旁听。你手下有好几个居心叵测的王八蛋,我全记住他们了!”
霍相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然后向下溜进了水中。抬手摘下了白摩尼头顶的毛巾,他扯起了对方的一条胳膊,开始从手背往上慢慢的擦。
擦过了胳膊,再擦前胸。白摩尼真是白,一身皮肉细腻得如同羊脂玉。霍相贞擦得一言不发,白摩尼也安静了,一张脸被水雾蒸得绯红。忽然向后退了几尺远,他习惯成自然的抬起一条腿,把赤脚一直架到了霍相贞的肩膀上。
霍相贞在水中搓了搓毛巾,然后微微的侧过脸,继续为他擦洗小腿。小腿笔直的,骨肉停匀。在明黄色的电灯光中,雪白皮肉上的水珠子晶莹闪烁。
擦完一条腿,再擦另一条。末了霍相贞把水淋淋的毛巾向他一扔:“自己洗洗屁股。”
白摩尼收回双腿,转身对着霍相贞一撅屁股:“你给我洗。”
下一秒,他被霍相贞一脚踹出了老远:“小不要脸的,还没长大吗?”
池子里立刻起了大浪。白摩尼一挺身起了立,捂着屁股叫道:“你踹到我尾巴骨了!”
然后他化身为鱼,乘风破浪的要向霍相贞报仇。霍相贞抓了他的头抓不住他的尾,一边回击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想白摩尼真是没长大,没心没肺的只爱闹。最后一把将白摩尼紧紧的箍到怀里,他又服了软:“小弟,不闹了。水都凉了,你让我也洗洗。”
白摩尼贴着他,蹭着他,气喘吁吁的笑着说话,然而声音很低:“大哥,你也够下流的。”
霍相贞一扬眉毛,随即张开双臂向后一仰,做了个退避三舍的姿势:“是水太热。”
白摩尼留在原位不动,手在水下揉出一圈波澜:“你硌疼我了。”
霍相贞举手从上方墙壁的毛巾架子上扯下一条洁净毛巾。把毛巾浸湿了蒙到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热的水汽,然后抬手捂住毛巾,兜头用力的撸了一把:“小崽子,滚出去吧。”
白摩尼笑着问他:“我滚出去,换上清丸进来?他不怕硌,是不是?”
霍相贞抬头瞪他:“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嘴屁话?”
白摩尼对他一撇嘴,然后连滚带爬的出了池子:“你真文明,许做不许说。”
霍相贞不理他了,把脑袋扎进水里乱搓了一气。
白摩尼着了魔似的,三句话不离马从戎。他恨不能把马从戎活活说死,然而马从戎好好的活着,他则是被不胜其烦的霍相贞撵了出去。
撵就撵,他不在乎。穿上他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他在霍府正好也混腻了。此刻外界华灯初上,正好可以让他另找欢场。霍相贞留他吃了饭再走,他不听,因为马从戎一直是在楼下晃来晃去,笑模笑样的袖着手,像个吃了喜鹊蛋的野心家。他真是看不得马从戎,见了就要反胃。
他走了,霍相贞也落了清静。吃过晚饭之后,他裹着睡袍在书房里独自踱步,心里盘算着王八蛋们的下场。他这一辈子的任务,就是做大事、成大人。父亲都给他留下现成的基业了,他不能让父亲的心血毁在自己手里。放眼天下之前,他得先把家里这些滥事滥人处理清楚。连毅手握重兵,已经是公开的不驯;外头的万国强这一阵子还算安静,但是自己既然没能把他打成稀烂,他就必定还会卷土重来。抬手摸着自己新剃的头发,他忽然笑了一下,心思从天下大事跳到了白摩尼身上——小崽子,嫩得像水豆腐似的。没出息,只会胡闹。白家的灵气全聚在了灵机身上,摩尼就被比成了傻瓜。想到灵机,霍相贞不知不觉的停了脚步,电线杆子似的矗立在了书房正中央。
他和灵机之间没有废话,他给灵机递一个眼神,灵机能顺藤摸瓜的看清他一整片的心意。父亲刚没的时候,家里上下乱了套造了反,是灵机充当了他的智囊团。灵机那时候才多大?然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虽然霍家家大业大,然而霍相贞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是配不上灵机。灵机太聪明了,不该是这人间的人。
灵机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因为一直是病,婚礼一拖再拖,所以他始终是没能把她娶进门。他见识过了灵机之后,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了。当然,传宗接代还是要的,不过自己还年轻,不用急。姑且先一个人混着吧,混到不能再混的时候再说。他总觉得整座霍府是给灵机预备的,灵机不要了,也不能轻易的给了别人。
霍相贞傻站了许久,末了忽然清醒了,他继续踱。
书房的房门轻轻开了,马从戎给他送了一杯热茶。霍相贞不看他,盯着地毯上的花纹问道:“安如山到哪里了?”
马从戎无所不知的早预备了答案:“安师长不比我们落后许多,明天应该就能进京了。”
霍相贞说道:“明天去安家候着,一旦人到了,就立刻把他给我领过来。”
马从戎一躬身:“是。”
不声不响的为霍相贞收拾了写字台上的纸笔,他轻声又问:“今晚大爷要人伺候吗?”
霍相贞端起茶杯,若有所思的啜饮了一口,然后摇了摇头。
11、火气 。。。
马从戎上午出门,下午把安如山领来了霍府。书房的房门一关,霍相贞和安如山在里面嘁喳了三个多小时。安如山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不算老,然而装着一脑袋忠君爱国的老思想,因为是跟着霍老帅发达起来的,所以理所当然的要继续拥戴老帅的儿子。子承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