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其他老师在閒聊里提起了萧蔺日前过去的时候,有顺便说过一种新型的特价Kit(套组),结果试用之後深觉颇为经济实惠。
但回校这件事,范颂铭却从没有听对方亲自提起过。
他事後有意无意询问过自家实验室的学生,却没有听到青年现身的消息。这有点奇怪,通常研究生回娘家,除非跟指导教授积怨极深不共戴天,否则是一定会晃到自家去怀旧的。更何况,他印象中萧蔺与博士班学生感情算是十分融洽。
是为了避嫌吗?但是……没有需要到这种程度吧?怎麽都感觉对方其实一直在回避自己。
为了回暖这样持续低温的僵局,教授有了一点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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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什麽?」教授经过的时候,在萧蔺房门口停下来,看著把整叠书搬进小纸箱的青年。
蹲在地上的萧蔺抬起头,很自然的笑容,「……实验室大学部缺书,说要借借看旧版的能不能用,我在想反正自己都考过了,也没在看,不如让出去,看看派不派得上用场。」
教授点点头,环视周围的物品,却是比记忆中还要整齐,自己就算每周打理房间,也总是还有些零碎的书不知道怎麽归类,而青年的杂物却像是有减无增,「我自己也一大堆旧书……从前学校宿舍里也堆得到处都是。你这样还不错啊,书本来就是要被读才有价值。」
萧蔺又笑笑,低头继续整理起书来。
「嗯,等等我会出门……」
萧蔺没有抬头,「我可以自己去吃晚饭的,没关系……」
「我们晚上一起出去吃吧。我会回来。」
教授伸手在青年的肩上拍了拍。
在听见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停留在萧蔺手上的,是那一叠曾经和教授一起搬过的套书,他忽然就觉得有点想哭。
他踱步到书房,随即深深感叹两人在个性上的差别。
如果只是很日常的出个门,萧蔺自己从不会在乎房间有没有乾净整齐,反正很快就会回来,等於很快就会又弄乱,所以像是书桌、床铺,他都觉得没必要刻意维持什麽,只要不影响使用功能就行,其他都不是太重要。除非他要出远门,才会大刀阔斧的收拾一番。
反观教授只是短暂离开,桌上的书分成两边各自叠起,排得很整齐。其中一本书夹著书签,教授之前用惯的那只黑色滚金边的笔就放在它的旁边,其他零散的文具应该是都收进抽屉里了。没有装订的纸张都收在文件夹里。椅子也摆放得很端正。
萧蔺平时不常来到书房,这次进来了,忽然想要好好的看看。
後面书架里的书很多,像是园艺相关的书,植物和昆虫图鉴等。除此之外,也有宠物饲养,特别是鸟类和鱼类的,从照顾到疾病方面都找得到。也有科普相关书籍,或是文学小说类,像是「我的鹦鹉老大」、「跟金鱼一起跳舞」这类应该是引人入胜的书。同样延伸过去的另一列是财务管理、时间管理、潜能开发的书。外国旅游书籍也有几本。最後则是些宗教和教育方面的。
参杂在教育系列中,有几本很突兀,竟然是与性别认同相关的书。他抽起一本来看,「彩虹的青春记事——同志的恋歌」,翻了几页,是阐述大大小小的恋情,或是些与家庭和社会的挣扎。他默默的把书放回原位。
另一面墙的分类很明显,都是专业的生物学用书、科学杂志,而後有一排是一些论文集。萧蔺看见自己的那一本,被放在最後。
他伸出手拿起那本黑色精装本,烫金的字,自己和教授的名字。
望著还没有放进书,整面空白的另一面书柜,萧蔺幻想了一下,不晓得到时候放在这里的书,又会是些什麽呢?
他在书房待了一个下午。
晚上的时候,教授如期回来,带著青年,去了自己很喜爱的一间餐厅。
看得出来教授从前已经来过,因为经理出来打招呼的时候这样说:唉呀,范教授您来了,夫人怎麽没一起来,这位是公子吗?
教授没解释夫人,倒是说了这是自己的学生。
萧蔺心里又消沉下去。
晚餐吃到一半,教授问起半天没说话的萧蔺,「怎麽了,你好像最近心情不太好?是最近工作太累吗?」
知道虚与委蛇无法让教授信服,萧蔺顺水推舟,努力撑开一个笑容,「说不定是。有时候有点累了。」
「今天就好好放松吧。」
面对满桌的佳肴,萧蔺看著教授的笑容,又也许所谓灯光美气氛佳确实有其浪漫,青年情不自禁的,还是显出微微的腼腆,看在教授的眼里,才觉得放下了心。
那个样子,才是从前他熟悉的那个萧蔺。
在餐後回程,两人坐进车里时,教授递过一个小纸袋,「打开它。」
萧蔺依言握在手里,从里面摸出一个绒布小盒。
这种深红色的盒子,萧蔺小时候只有在祖母的梳妆台上看过。在教授的眼光下,萧蔺微微不安的开启了它。
躺在盒子中间的,是不大的正方形图案,上面镶了一块不知名的矿石,色泽清透,整体看起来乾净工整,没有多馀的边饰,不浮夸,也许少了几丝流行,但是很典雅。稳重的样子,就算是男孩子戴起来,也不会显得矫情。
「这是……」
教授说著,顺便把在夹层中的礼物取起,「戴戴看……我帮你戴吧。」
萧蔺几乎不敢相信,男人托起了他的脸,而後小心翼翼的取下耳针,把那一只耳环扣了上去。
教授笑笑的,「这是月长石,又俗称月光石,没有很贵,你不用有什麽负担……」而後教授手又摸上那被戴上的矿石,「……这样,我就把我的月光借给你了。」
萧蔺低头,看见对方挂在椅背上的的外套,教授随著目光过去,知道他在看那只他送自己的胸针,「既然你会送我这个形状,想必你也不会排斥,所以我让人也做了方形的。」
看著自己当初所买的黑曜石,漆黑似无底,感觉就真的像是,教授只把月光,送给了自己。
萧蔺拼命忍住眼泪,对教授说:「我们早点回去吧……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
教授摸了摸青年的头,发动引擎。
那晚,青年出乎意料的热情,教授以为那是青年心情转好的徵兆。却是後来才知道,萧蔺隐藏著的心情,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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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早上,是大学生最痛苦的日子之一,所谓的期中考周。
教授有出席的习惯,总是要去看看,在停笔时间最後一个小时前才会走,再叫研究生把卷子收回来。
这天教授在监考的时候,隐约觉得手机有了震动,却也没有在考场拿出来,一直到回到了办公室,才又想起。
他察看了手机。是一则简讯。
「范教授,谢谢你这一年以来的照顾。我走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只是几年之内没办法再问候您,请您要保重身体。」
教授几乎立刻锁上办公室的门,回到住所。路上打的那些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
走到大门玄关的时候,一个灵光闪过,教授打开鞋柜。那双金黄色的拖鞋已经整齐叠好,放进了当时他第一次为他取出来的那个位置。
青年现在的房里都是阳光,却更显得空旷。
萧蔺带走了行李和笔记型电脑,生活用品几乎没剩下来,牙刷已经抛弃在垃圾桶,而衣橱里空空的,剩下衣架整齐的靠在角落。
只有一个小箱子的杂物,摆在垃圾桶旁边。
打开一看,是青年的手机和充电器,还有一个粉红色泽的玻璃杯、一包没用完的开封卫生纸、一罐全新的鱼饲料。
这个时候纸箱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教授犹豫起来,闪烁的萤幕告诉他,拨打电话的人是吴立人。
教授想起青年曾经和他一起吃过饭,也许会知道些什麽,於是按下了通话钮。
一接通,话筒那端像是极不耐烦,「你不会快一点接吗?我知道你不是萧蔺……动作这麽慢,你会不会追人啊?」
教授才说了一个怎字,又被打断,「我就跟你长话短说,你也不要怀疑我和他什麽的,我现在跟他是纯粹的朋友。萧蔺他现在已经坐上飞机了,你也是追不回来的了,所以我就好心点告诉你吧,接下来看你自己怎麽处理,不过不要说我有跟你通过电话这回事……」
对方而後继续叨念:「……他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出去的,你自己想清楚吧,真的有想要发展,再去找他,不然,看到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交往』那种表情……简直……」
教授出了声:「他这麽对你说的吗?」
吴立人没有回答,只是恶狠狠的,「过去我已经够王八蛋了,你要是重蹈我的覆辙,或是比我还差劲……我真的会想砍你。」
微妙的电子声响似乎在提醒什麽,不过范颂铭无暇注意,十分专注的在听话筒另一端的资讯,「他学校是在美国……」
对话在这时候被切断了。手机断了电。
教授握著那只手机,明明没有得到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也没有再充电的打算。
意料之外的知道真相,意料之外的结束通话。
教授明白过来,青年早已准备著,要离开这里。
过度忙碌的假日,唯一一次说要去台北找朋友玩不过是个藉口,留学生的美签可以在一日之内办好,对英文陡然升高的热忱,那些送给其他人的教科书,说过几次都不愿意添购的冬被,越来越整齐的房间,和自己在床笫之间忽然索求的性爱……
范颂铭不禁反省起对这一段关系的经营……他是不是让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因为太快,所以两人都还在适应这样的关系,也因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分压力而无暇顾及其他,缺少了体会对方的默契和时间。
当初前妻与自己从交往到同居,也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更进一步的那些举动,则是在结婚前夕……但那是女孩子啊?女性的社会立场比较需要考虑,也有怀孕的问题,若是同样站在男性的立场,有需求很正常,若是刻意回避,反而会对感情的稳固发生负面影响吧?萧蔺不是就误以为自己厌恶他的身体过吗?
说来说去,既然是有心经营,或许是应该要先有个婚约,或是类似的承诺吧?
但是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求婚,心里会高兴吗?转而送了对方信物,因为结婚目前在国内是行不通的吧?过继……姑且不论女儿的接受程度,对方是独子啊!姓氏很重要的吧?
想了太多,自己的电话一响起来,教授马上接起,胸口一阵乱鼓,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的:「喂,你……」
「教授,你的办公室锁了,考卷要放在……?」是帮自己监考的研究生,教授整个人像是被放了气,忽然有一种头晕的感觉,「我会回去跟你拿。」简短的交代,而後挂上电话。
教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看著那只因为断电而不会再响起的手机,那个东西现在也只是一个空壳罢了。
教授一时间不能确定,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到底还剩下什麽?
……而自己,曾经想留住的,又是什麽呢?
教授後来在自己本为空白的书架上意外见到那套曾经送给青年的书。
萧蔺舍不得把它们送人吗?是舍不得吧?教授想,他当初根本不该为了那盒糖果而盛怒,那礼盒般的设计分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