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摘下左手无名指的那枚翡翠指环,放在手心细细摩挲着,看着指环内部那人亲手雕上去的小字——他的名字,就好像又看到了他淡笑的脸,然后无比珍重的将指环重新戴回去,放在唇边吻了吻,重新提起笔。
勤务兵赵小顺猛的推开门,擦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对他说道:“军座,不好了!饭堂里打起来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赵小顺年纪不大个子也矮,嗓门却是非常洪亮,直震得他耳膜生痛。他不耐的蹙起眉头,放下笔,冷冷的扫了那小鬼头一眼。那小鬼头也意识到自己的大嗓门搅了军座的清净,立刻捂紧嘴巴,噤若寒蝉。
元清河走到兵营里才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有几位平常就看不顺眼对方的师长正在互殴,连带着两人麾下的警卫和副官们也打成一团。
江坤城左边劝劝,右边劝劝,眼看场面已经控制不住了。
坐在一旁抽烟的李今朝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闷着头朝外走去,要去报告司令,却冷不防撞上元清河。
元清河蹙眉看着大饭堂中乱糟糟的场面,将江坤城推到一边,冷着脸走进人群,冷不丁的一掌重重的拍在饭桌上。
饭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正在互掐的人都停在原地,怔怔的望着他,三秒钟之后,人群重新乱成了菜市场,几个师长和各自的手下继续不成体统的扭打成一团。
李今朝叼着烟嘴翘起唇角,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元清河心中烦乱,掏出手枪对着上方“呯”的开出一枪,准确的打碎悬在屋顶的电灯泡,碎玻璃落了众人一头一脸,他“啪”的一声将手枪拍在正中间一张桌子上,这一次,屋中的众人才停止打斗,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显然并不把初来乍到并且人缘不好的他放在眼里。
元清河用肩膀撞开众人,从人群中强行开出一条路,一眼就瞥见人群之后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少女,穿着破旧的棉袄,前襟被撕破了,露出里面的海魂衫,白皙的瓜子脸,整齐的学生头,睁着一双惊惶的大眼睛看着他,浑身发抖瑟缩成一团。
看来她就是让那些男人大动干戈的罪魁祸首了,元清河冷冷的环视着打得衣衫不整口鼻流血的那些人一眼,问道:“你们是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他语气平淡,眼神中却饱含压迫感,几个师长对视了一眼,皆是垂下头默不作声。
“不成体统!”元清河没好声气的丢下一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那女孩身边,蹲下。
女孩子眼中含泪,看着这个年轻英武的军官伸过来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没有挣扎,任那人将自己打横抱起,她瑟缩在他怀里,不由自主的搂住他的脖子。
走到食堂门口,有个师长跟了出来,嘴角青紫着,笑嘻嘻的咧开嘴,嘲讽道:“这女人你想要就直说嘛,兄弟一定会让给你……”
元清河抱着那女孩,转过身扫了他一眼,那人立刻噤声,因为他明显看到元清河眼中腾起冷厉的杀气。
这些,全都被看进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里。
女孩身子软绵绵的贴着他,他眼观鼻鼻观心,并没有低头看她一眼,径直将她抱进自己屋里,放她下地。
眼下日本人频频挑衅,虎视眈眈的盯着热河这片土地,正愁没有借口发兵,这个日本女人,不管她是误入中国军队还是出于某种目的,都不能有任何闪失,要是给日本人抓住把柄,那将会成为引发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女孩见这位军官并无任何轻薄自己的意思,稍微安了心,她看着他书桌上摆着的笔墨信笺,走过去执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汉字,然后递给元清河。
伊藤千鹤,大概就是她的名字了。元清河淡淡点头,并无任何表示。
唤来赵小顺,示意他去弄几桶热水来,再拿一套他平时穿的衣服,他估摸着这小顺和这日本女孩身量差不多。赵小顺看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心里咚咚直跳,从脸红到耳朵根,他搔着头心不在焉的去办事去了,他心里想,自家军座原来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原来还是喜欢女人的。
等到小顺将屋中的大木桶注满,元清河对女孩指了指屋子角落用帘子隔开来的浴室,他不爱跟那些大老粗同挤公共澡堂,因此学了当年石诚的法子,在自己房间设置了一个小浴室,可以清清静静不受打扰的泡澡。他示意那位伊藤千鹤小姐去洗漱休整一下,打算天黑之前将她送走,免得留她过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知道要被那些满嘴黄炮的男人们说成什么样子了。
伊藤千鹤见这位男子冷淡得出奇,不由对他心生好感,好奇的多看了他一两眼,顺从的走去浴室清理她那蓬头垢面。
元清河为了避嫌,也走出房间,不想一开门却看到探头探脑正打算听墙角的赵小顺,他倚在门上,冷冷的盯视着他,赵小顺知道自家师座的脾气,讪讪的缩回脖子,小心的看了军座一眼,慌忙溜了。
元清河百无聊赖的倚在门上抽了一支烟,直到房门打开,伊藤千鹤穿着赵小顺的便服,低垂着头羞涩的打开门,深深的朝他鞠了一躬,口中说了一句日本话,元清河猜想她大概是在跟他道谢。
他蹙眉看着那女孩,心想如果自己是张石诚,大概又要让这女孩子死心塌地了,那个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想到那个人,唇角就不自觉的上翘,伊藤千鹤看到他居然笑了,便也跟着微笑。
他果真当晚就将伊藤千鹤送上了火车。月台上,那女孩子眼中含了泪水,不住的向他鞠躬,简直弄得他有点不耐烦。到最后,伊藤千鹤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一块怀表,郑重的放在他手心,最后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登上开往满洲国的列车。
元清河回到军营,天已经黑透,他在昏暗的电灯下摆弄着那块精巧的怀表,发现表盖里嵌着一张少女的头像,赫然就是今天所救的那个女孩。他灵机一动,把那张照片撕了下来,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厚书翻开,找到他和那人的合影。
石诚第一次照相,有好几张闭了眼,他挑了一张拍得最好的,各自保留了一张。照片上那人笑得柔柔的带点傻气,两个人亲昵的头靠着头,是个亲密无间的样子。他量好尺寸,在照片背面画了个圈,沿着圆圈将两个人的头像剪了下来,如法炮制的嵌进怀表盖子里,郑重其事的将怀表戴在脖子上,就好像将那个人带在了身边。
这起打架斗殴事件到此为止,没有人去调查起因,亦没有人追问结果,甚至后来谁也没有问起那个女孩的去向。
那人走后,宝兴珠宝行终于顺利开业,石诚仅仅在剪彩时露了个脸,之后生意上的大小事务一律推给杨兰亭。
自那人走后,家中仿佛变得空荡荡的,石诚每日伏案雕刻,偶尔习惯性的转身,看着角落里那张空藤椅,心中总是怅然若失。
好像整颗心都被那人掏空了带走了,什么都没给他剩下。
直至那人走了一个月,宝兴的生意走上正轨,石诚才好歹摆脱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开始致力于他那点事业。
这天,石诚正在自己的小工作间里摆弄一块羊脂玉料子,夏庚生匆匆赶到,递上一份译好的密电。密电是潜伏在满洲国境内监视日本人的裘大海发过来的,消息的可靠程度可想而知。
石诚读过之后无声的将密电烧毁,神色凝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5 章
过完年,热河的天气总算不再那么酷寒,暖融融的阳光似乎驱散了雾气中的冰碴子,让这些南方军队结束了冬眠,变得活泛起来。军营里已经有人在院子里养起了小鸡,种植了葱蒜,像模像样的过起了日子。
其时,榆关已经开战,中日两军围绕着热河省的主权展开了拉锯战,但是承德的驻军暂时还没得到调令,将士们都知道,一场大战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天,元清河被另外几名军官生拉硬拽的拖进了城,美名其曰消遣消遣,其实就是这帮好色之徒们憋不住了,想去找个窑子泄泄火。他素来特立独行,自觉跟这些人没有这么大交情,无奈人家请上门来,不去未免就太不给面子。
几个军官一起包下了一间澡堂,在澡堂子里面泡澡,到最后,另外几个人就泡不住了,天还没黑就跑去了附近的窑子,玩得没了人影。元清河独自在澡堂里泡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去附近找间菜馆吃饭。
这间“迎客来”顾客盈门,楼上竟然还设了雅座,是间像模像样的菜馆。元清河图个清静,不愿意在闹哄哄的大堂进餐,在伙计的引领下沿着木质楼梯一路登上二楼,在与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元清河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总觉得那人有些面熟。
伙计一路领着他停在一间雅间门口,什么都没说就无声无息退下去了,元清河暗自诧异,心想大概隔不久会有人来递上菜单,便没有多想,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冰冷的枪口指在他的额头上。
元清河蹙起眉,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反手掩上门。
小小的房间里站了不少人,他一眼就看出那些都是日本兵的制服和装备,屋子正中的圆桌上坐着一个中年军官,端着酒杯朝立在身边的通译使了个眼色,那个矮胖的中国人立刻走上前,殷勤的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元军长请坐。”
元清河冷冷的扫了一眼拿着手枪指着自己脑门的士兵,对那通译说道:“这就是倭人待客的礼节么?”
通译鼻尖上立刻出了汗,他为难的看着这位表情冷硬的元军长,不知该不该把这句翻译给那日本军官听。
日本人似乎从他的态度中捕捉到了这句中国话的含义,说了一句什么命令,立刻有一名士兵绕到元清河身后,搜遍他全身,拔走了他后腰的手枪,抵在脑门的枪口便放了下来。
元清河面不改色的走上前,脚步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径直在日本人对面坐下,默然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日本人见他是个临危不乱的态度,不由对他颇为赏识,亲自端起酒壶为他斟满。
通译一看气氛有所和缓,也放松下来,站在元清河旁边,俯下/身诚恳说道:“元军长,这位是我们岩田大佐,听闻您在上海滩的事迹,军部已经注意您很久了……”
“直说。”元清河端着酒杯目光斜斜从他脸上扫过,冷然打断了他。
通译见他是个滴水不进的主,暗暗为他捏了把汗,硬下心肠说道:“岩田大佐想问问您,有没有兴趣跟皇军合作。”
元清河放下酒杯,了然一笑,兀自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衣领,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若是拒绝,那今天是不是就跨不出这道门?”
通译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语气软了下来:“元军长,我们好商量,您又何必……”
这时,伙计端着几碟小菜敲门走了进来,大概是知道这些日本人不好惹,他低垂着头,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到桌边,将小菜一一摆上桌。
元清河一口喝干杯中物,毅然决然的站起身:“告诉他,我没兴趣。”说罢看也不看岩田一眼,径直就往门外走,在他跨出门槛之前,十几杆枪齐刷刷的瞄准了他。
他一眼都没有去看那些人,只是神色黯然的抬起手,细细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翡翠指环。
岩田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说着什么,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