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赘杜家之后,北方就开始烽烟四起,南京渐渐的不是那么太平,于是杜三爷举家搬到上海滩,在这里重新打下生意地盘来。
如今,他的儿子出生了,因为是杜家长孙,是将来要传承衣钵的孩子,杜三爷如获至宝,当即取名杜翔龙,摆下满月酒,宴请八方宾客。
董卿得知元清河在日租界巡捕房任职,便差人送了一封请柬过来。
杜三爷是号在商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董卿的人生倒是圆满了,元清河收起请柬,松了口气。
是个风和日丽的大好春日,满月酒摆在公共租界的杜公馆,那幢豪阔的大院子前摆满了汽车,元清河穿了便装,没带随从,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去参加满月酒。
结果不出所料的,这个杜家女婿请来的看似没什么身份背景的朋友果然遭到了冷遇,连门房对他的态度都冷淡至极。
元清河也不恼,见董卿亲自出来迎接他,倒是很感意外,同时也猜测出他的窘境。
他伸手与董卿握了握,淡笑着看他:“你过得好不好?”
董卿看了一眼门庭若市的大院子,所有的宾客当中,他请来的人只有元清河而已。他苦笑了一下:“很好,你呢?”
元清河愣怔了一下,也苦笑着垂下眼睑。
一个已经心死的人,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忍败坏喜庆的气氛,他换了一个话题:“我也有儿子了,赶明儿一起喝酒,把孩子们都拿出来遛遛。”
董卿大约也知道了他和张石诚之间的变故,便有意不去触及他的伤口,笑着说:“好啊!”就是不知道老头子会不会把这个重要的孩子交给这个懦弱的、一事无成的女婿抚养。
整个场子都是杜三爷的朋友,董卿有些尴尬的领着他在宾客之中穿梭,在座位上坐定之后,元清河冷眼瞧着杜三爷上台致辞赢得满堂彩,各家的姨太太们和大小姐们都围着那个躺在母亲怀中的粉嫩婴儿赞不绝口,而孩子的父亲就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沉闷的瑟缩在角落里,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了。
众人都知道杜三爷的女婿皮相好,像个漂亮的戏子,但一无是处,是个吃软饭的倒插门,就都有些看不上他。这是元清河在同桌的几位陌生的姨太太们嚼舌根时听来的。
午餐散席之后,董卿再度将他送到门口,元清河握了握他的手,将一小卷纸条塞进他手心里,低声道:“需要帮忙的话就打电话到巡捕房找我。”
四月末的阳光和春风是最为柔和温暖的,可是董卿却手指冰凉。
董卿看了一眼不远处削尖脑袋想要与岳父攀交情的那些人,突然苦笑了一下,抬眼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中蓄满颤动的微光,他轻声问道:“清河,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时候,你会选择我吗?”
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带着点期盼的眼神,元清河恍然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分别的那个雪夜。他亲手将这个人的梦生生撕碎,就如同那个刽子手张石诚一样残忍。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爱情就是一种残忍的东西,它让他痛,让他疯,让他恨,让他心死,可是即使给他机会再来一次,他想自己也会义无反顾。
元清河伸出双臂搂紧了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不能骗你,所以,很抱歉……”
察觉到骚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黑衣男子,他打开前襟,掏出枪,朝他所在的方向连开三枪!
在听到枪声的瞬间,他感觉怀中的人猛力将他推到墙上,用整个身体掩护了他。
宾客们尖叫起来,元清河冷冷的盯视着那名杀手,很快有杜家的家丁提着步枪奔了出来,那男人见没能得手,不由乱了阵脚,飞速后退,纵身一跃,跳上院墙,翻了出去。
董卿缓缓软倒下去,他口鼻流血,瞳孔涣散,只是仍然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那眼神,让他心寒。
到最后,他也没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哪怕是谎言。
“我送你去医院!”元清河感觉到他后背的枪伤一直在汩汩流血,知道事情不妙,欲起身抱起他,却被他制止。
他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对不起……他们、他们让我把你引过来,可是、可是我还是……我不能……”
他语无伦次,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想要抓住他的前襟,元清河一把握住他的手,冷声问道:“他们、是谁!”
“军统、是军统的人……他们不会放过你,你要小心……”
下午,阳光穿过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在空中斜切出一道缤纷多彩的光柱。英租界的圣安德烈大教堂是一栋完全粉刷成白色的建筑,尖顶做成十字状,白色的木栅栏边,野蔷薇长成一堵密不透风的矮围墙,正是粉白色的蔷薇盛开的季节,那一道墙的灿烂点缀了这个冷清的婚礼,就连坐在教堂里都能闻到蔷薇花馥郁的香气。
客人不多,石诚这边除去在最近的生意场上刚结识的几个朋友,就没什么人了,马家更是门庭冷落,当年因为怕受到马耀辉的连累,几乎所有的叔伯都与他断了联系。
年老的牧师扶了扶老花镜,用英文按部就班的在念诵誓词,那对新人手挽着手,站在摆放着大捧红玫瑰的花坛前聆听。
元清河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守在教堂外的大都是客人家的汽车夫,至于英国人费尔班的手下,他都很熟了,那几个英国警员和印度警员谄媚的朝他打招呼。
皮靴踏在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十分急促,牧师闭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一队巡捕,教堂里一片死寂。
费尔班突然跳出来捶了他一下,笑道:“嘿,老兄,我说你来得也太晚了!”
元清河并没有理会他的解围,目光冷厉如刃,直直刺向坐在最前排的那个人,冷声道:“我找张石诚。”
马耀辉痛心的望着他,虽然对他的投敌叛国行径早有耳闻,但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元清河让手下候在原地,亲自走到石诚面前,直接省略了称呼:“跟我走一趟。”
“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清河。”马耀辉看着这个曾经推心置腹的兄弟,突然就明白了石诚移居伦敦的原因。
石诚慢慢站起身,绕过他,走到那对新人面前,微笑着用英文对牧师说:“请您继续。”
在牧师重读誓词的时间里,他执起新娘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郑重其事的交到新郎手中,握紧两个人的手,低声道:“她就拜托你了。”
说罢转身,目不斜视的从元清河面前掠过,杨兰亭已是满面泪痕,想要追出去,却被丈夫拦住,丈夫凝重的望着她,蹙眉摇了摇头。
“走吧。”在经过元清河身边时,石诚同样省略了称呼,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看着那人逆着光的坦然背影,元清河表情有些复杂,扔下一教堂瞠目结舌的客人,带着人犯扬长而去。
新娘瘫软在地上,马耀辉将她搂紧,轻声安慰道:“让他去吧,他们还剩一个了结。”
石诚并没有询问自己被捕的原因,他被上了手铐和脚镣,颇为惬意的坐在后座上,看着那人冷峻的侧脸。
元清河也不避讳,大大方方的掏出一枚绿色植物,放在嘴里嚼着,一股新鲜清冽的香气在车厢中蔓延开来。
“你还是老样子啊!”石诚淡淡的笑了一声,垂下头,拨弄着手铐上凸起的铁刺。
元清河嚼着藿香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变了很多。”
“是啊,死人怎么会变呢?”只有活人会变得不像最初的自己。
“抱歉啊,辜负了你当年的那一刀。”
“不用谢,现在不是还债来了吗?”
“你有贫嘴的心情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
“我一点也不担心。”
“你真以为我不敢定你的罪,将你当众绞死?”
“你没证据。”
“没证据可以制造证据,找一个替死鬼交差比辛辛苦苦破案来得容易得多。”
“你不会。”石诚侧头看着他,笃定的回答。
像是被他一句话戳破,元清河烦躁的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石诚无视了他的暴躁,低声笑着继续说道:“不然你也不会带着犯人回你自己家了。”他看着车窗外,一段低矮的石砌院墙外,穿和服的女人一手牵着孩子恭恭敬敬的站在门边等候。
被元清河推搡着下了车,小孩子歪着头打量着石诚,嘴巴张成“O”型,末了眼睛一亮,刚要说什么却被女人捂住嘴。
石诚揉了揉那孩子的头发,那孩子慌忙拘谨的后退了一小步,姿势周正的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表情中带着惊喜和诚惶诚恐。
元清河对女人说了一句什么,便提着他的手铐将他带进院墙,院子里也干净整洁,种了容易打理的松树和一株树冠丰茂的樱树,根据树龄判断,这栋房子至少建于十年前。
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的儿子,一切都是这么宁静而美好。
元清河面色不善,女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埋头跟在他们身后,等到他们走进屋,女人端着水盆和抹布走出来,跪在地上,将檐廊上的泥块擦干净。
手中的铁链停顿了一下,石诚停下脚步,元清河蹙眉望着他,就见他弓下/身子,将脚上的皮鞋脱了下来,端端正正摆放在一边。
元清河回头看了一眼正跟在后面擦地的千鹤,又垂头看了看自己皮靴上沾的泥巴,恍然记起自己进屋似乎从来不脱鞋,可是屋里屋外时时刻刻都很干净。他也俯身脱下靴子,立在一边。
千鹤羞涩的朝石诚微微鞠躬,继续埋头擦地。只是那个孩子一路跟着他们,走到侧边客房。
元清河将他推了进去,扔下一句:你就住这里,便重重的拉上纸拉门,牵着儿子离开了。
他默默的抱着阿信盘腿坐在檐廊里,小小的孩子似乎看穿了父亲眼中的忧郁,用温软的小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抓母上大人?”
“因为他不听话。”胡乱的安慰儿子,他此刻的确是心乱如麻,人是抓过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虽然知道那人与军统有牵连,但是杜公馆的枪杀案绝对不会是他做的,纵使那人要杀自己,也绝不会以这种卑鄙手段下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案子错综复杂,越来越让人无从下手,此刻竟然又冒出一个身份不明的杀手要刺杀自己,唯一的嫌犯偏偏又是他。
“父上大人请不要生气,阿信一定会听话的。”阿信踮起脚尖安慰似的搂住他的脖子,他小小的脑袋里已经盘算着怎样去劝说母上大人听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2013年年末,在跟时间赛跑,死命更新中,有点仓促,逻辑漏洞还请指出。
☆、第 85 章
家徒四壁的房间,却出奇的让人安心,石诚环顾四周,扯开嘴角笑了笑,索性躺倒在地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伊藤千鹤端了晚餐轻手轻脚的拉开门,就见他睡姿颇为潇洒,倒一点也不像个被囚禁的嫌疑犯,不禁莞尔,她将餐盘轻轻放在一边,推醒了石诚。
石诚睁着朦胧睡眼,看到那日本女人将餐盘朝他面前推了推,随后姿态优雅的迈着小碎步走了出去,替他掩上门。
双手被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