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不待石诚走到跟前,二姨太就是一声怒斥。
石诚依言慢慢跪下,垂头看着嫁衣,上好锦缎缝制,前襟用彩色丝线绣着的鸾凤牡丹,绣工精细,栩栩如生,大花盘扣做得精美非凡,世间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梦想着穿上这样一身华贵的嫁衣,却有人如弃敝屣一般不屑一顾,石诚暗想:做出那样的决定,多多少少是因着钦佩那女子的勇气罢。
“你就是张石诚?”沈世钧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单手握拳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茶碗盖。
石诚默不作声,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沈世钧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宅子里今天这么忙,你竟然有空跑出去?”的确,石诚脚上一双旧布鞋上沾着烂泥和枯竹叶,他这么一跪,一团湿泥从鞋底脱落,倒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外面又开始下雨,一整屋的人安静得可怕,居然能听到那如丝细雨打在花坛和瓦当上的声音。
沈先生倒也不着急,抿了口茶继续问道:“藏书阁一直归你看管,这衣服在藏书阁发现,你作何解释?”
三个问题,如石沉大海,没能在石诚眼中惊起一丝涟漪,他依旧稳稳当当的跪着,腰背挺得笔直。
二姨太漫不经心的抿了口茶,突然冷冷开口道:“没规矩的东西!看来你的少爷没有好好让你领教过元家的家法。拉下去,皮鞭伺候,打到他开口为止!”
两个家丁立刻应声上前就要将石诚架出去。
“慢着。”沈先生走了下来,慢慢踱步到他跟前,背着双手,绕着石诚转了一圈,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脸来。
沈先生用力挤压着他的下颌,眼中闪过森冷寒光,似笑非笑的一挑眉,说道:“我抓到过很多j□j,但是我总有办法让他们开口说话,想不想试试我的手段?嗯?”
石诚心猛的一沉,但在与他对视的时间里,眼中依旧如一潭死水,幽黯得看不到底。并非强自镇定,而是他对自己的下场已经了然。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已经做好准备。他明白,无论是因为他放走喜娘的嫌疑还是因为他是元清河跟前的人,沈世钧都不会放过他,今天一场活罪是免不了了,他认命似的闭上眼睛,将脸撇向一边,不再去看沈世钧。
“喜娘跑了你找不到人,倒抓着我跟前的人不放,姐夫你真是好本事!”不知何时,元清河已经倚在门口,双手抱臂,看着堂屋里上演的好戏,眼中满是冷笑。
“清河,不得对你姐夫无礼!”二姨太厉声斥责他。
元清河充耳不闻,慢慢走到沈世钧跟前,目光寒如锋刃,与他针锋相对,倒真有些身为元家嫡子的威严。
在他视线逼迫下,石诚感到捏着他下颌的手犹豫了一下,放开了。
“哎呀哎呀,看来我来晚了。”身着淡青色长袍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托着他的烟袋,步伐轻快的跨进屋,满面春风,一眼见到石诚一个人跪在堂屋正中,讶异道:“耶?这小家伙犯了什么事?”
沈世钧和元清河刚才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并且让内弟占了上风,弄得他自己也有些不自在,看到李今朝便立刻转移话题:“今朝,你怎的淋了一身雨,连鞋都湿了?怎么、下人没好好伺候着吗?”
“我人生地不熟,便想找个人领我到处走走,无奈宅子里只有这个小家伙在。”李今朝指指石诚,接着转向元清河:“少爷,擅自借走你跟前的人,真是太失礼了,我李某今天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
元清河已经收敛了愠色,淡淡的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刚刚一直和这小子在一起?”沈世钧面露困惑。
“呵呵,岂止,他整个下午都在我房里呢!不过是找点乐子寻个消遣罢了,你是知道我的,耐不住寂寞,非要寻个佳人常伴左右才行,这个小子,刚巧合了我的口味!”李今朝像回味一般舔了舔嘴唇,朝石诚暧昧的笑了笑。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元家庄是个宁静闭塞的小村庄,打进山第一天,这位绝代风华的客人就引来一众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姑娘芳心暗许,可是眼下,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让暗暗恋慕李今朝的几个丫鬟立刻红了脸,看着石诚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伙计们脸上则是挂上了嫌恶的表情,私底下开始交头接耳。
石诚对周遭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闭上眼睛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这下可真是要出名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很快将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新闻。
元清河若有所思的看着石诚,突然伸手扯开他的衣领,少年细白纤瘦的脖颈裸/露出来。果然,他的肩窝锁骨处处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一时间,厅堂中的众人心中都已了然,二姨太发出一声冷哼,别开脸去。显然,都相信了李今朝的话。
这人说谎说得天衣无缝,这样难于启齿的事,正好解释了沈世钧问话时石诚一言不发的原因。石诚一脸漠然,原来当时在黑暗的藏书阁里,李今朝突然对他做出那样唐突的举动是有先见之明的,正是这一片羞耻的红痕,成了为他逃脱罪名的重要证据。他想着此刻李今朝肯出面保他,这欠下的人情债不知道要怎样还了。
“也罢,李先生是我们元家的贵客,既然他肯出面替你说话,不管你有没有做过,也都既往不咎。可是张石诚,这衣服是在藏书阁找到的,藏书阁一向由你管理,我还是要治你一个擅离职守的罪,按照家法,痛打二十皮鞭,关入柴房,三天不给饭食,你可认?”二姨太这是巧妙的给沈世钧找台阶下。
石诚默默的点了一下头。
他只是觉得如芒刺在背,从刚才开始,他就用眼角余光瞟到,元清河一直用冰冷尖锐的目光盯着他的脖颈,看来这次少爷气得不轻。
元清河的确是愤怒的,这个看起来畏首畏尾的小厮,平时安静乖巧口风紧,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以才将他放在身边。却不想这小子居然有胆子在外偷腥,给他惹了一身骚,让他下不来台,脸面都丢光了。
很快,石诚就被剥光上衣绑着双手吊在了后院的一棵梨树上。雨后的料峭春风舔舐着他一身温润白皙的皮肤,梨花开得正盛,偶有沾着雨水的花瓣飘落肩头,似是要遮住脖颈那片让人羞耻的斑驳吮痕。
他望向站在檐廊里抽着水烟的淡青色身影,表情复杂。
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李今朝抬眼,跟石诚正好对上,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安慰而温暖的微笑。
手持皮鞭的家丁走上前来挡住了他的视线,石诚垂下眼睑,看着家丁手中那条漆黑油亮的鹿皮鞭。
沈世钧扶着二姨太前呼后拥的站在走廊中,看着那个即将要被家法处置的少年,目光冷得就像此刻漫天飘舞的雨丝。
就在家丁举起鞭子的时候,元清河突然走了过来,说:“让我来。”
“清河,你这是闹的哪一出?”二姨太对正夫人的儿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冷淡而严厉的态度,但又碍于他嫡子的身份不能把他怎样,于是就将全部筹码压在女婿沈世钧身上,盼着有一天这位天赐的好女婿可以当家作主,继承元家的全部。
“二姨娘,他既然是清河跟前的人,犯了错由他来责罚也是应该的,就让他去吧!”沈世钧看到元清河脸上隐约的寒霜,总算是说了句悦耳的话。
元清河已经接过皮鞭站在石诚面前,他脱了衣袍,只穿一件薄薄的无袖丝绸短褂,臂膀上的肌肉线条匀称,皮肤细润紧致,腰腹线条更是劲瘦优美。这人最近一年很是颓废,染上了鸦片这毒物不说,璧笙少爷一回来,就整日躲在房中做那耗费精气的欢好之事,居然还能生得如此健康。从常识来看,凡是烟鬼又好色的,大都是些生得皮包骨头枯瘦如柴的意志薄弱之辈。
元清河扬起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这一鞭非常有力,震得梨花纷纷扬扬的,落成一场小雪。石诚平静的看着二少爷,只见他劲瘦却略带肌肉的优美身形落寞的站在灯火通明的背景里,梨花和着雨丝漫天飞舞,不知是否错觉,他愤怒的眼神背后竟然蕴藏着一种无法解读的深深的悲戚。
元清河抿紧嘴唇,毫无预兆的,扬手就是一鞭!
这鞭显然是下了死手的,石诚只听到皮鞭在耳边呼啸而过,抽到背上是麻木的,下一瞬,皮肉被撕裂的剧痛就铺天盖地而来,而他还没有把这疼痛体会完毕,第二鞭就结结实实的抽上来。
丫鬟们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家丁们嘶嘶的抽着冷气,无一人敢出声。
元清河一鞭一鞭抽得殷实,倒看得二姨太和沈世钧有些困惑,他们原以为元清河亲自动手,自然是想意思意思一下就算了,没想到他并无姑息的打算。
石诚原本就没有心存侥幸,就在元清河看到他身上的红痕时,他就隐约感觉到了少爷的怒火在瞳孔深处燃烧着。亲口承认勾引男人,做了那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致使少爷尊严扫地,在全家面前出丑,他怎能不怒?
六鞭过去,石诚已是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咬破,唇角溢出血水。但他始终都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甚至连惨叫呻/吟都不曾有过一声。少爷有少爷不可辱没的颜面,他也有他不容玷污的尊严。
后背已是一片纵横交错的血痕,石诚就像一个安静而残破的布偶,任呼啸而来的皮鞭撕破皮肤,舔舐他的血肉。
每一鞭下去,随着身体的剧烈震颤,老梨树显然也不堪重负,默默的撒下一片花雨。飞花似雪,细雨无声,漫天的白色花瓣,仿佛是老梨树为这个正在遭难的瘦弱少年哭泣。
意识开始模糊,整个人就仿佛置身于水底,灵魂飘飘渺渺的好似要出窍,只因手臂上方和肉体捆在一起,它只好无奈的吊在半空随着虚幻的水流飘来荡去,就连落在皮肤上那一道道沉重的皮鞭也似乎被水过滤,钝重得再不如先前般尖锐刺痛。
眼皮沉重的阖上,耳边只剩下皮鞭的呼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了奇异的安静,似乎一切都停止了,他身体悬空的被两个人抬着,他只看到梨花的白色花瓣落了一地,花瓣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是自己的血。之后被扔到了柴草堆上,他听到柴房的木门吱嘎一声关上。
眼皮抬不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流了很多血,鼻息间充斥着血腥味,触手皆是浓稠湿热。他凭感觉爬到了一堆柔软的稻草上,背朝天趴下,就着这个姿势昏睡了过去。
据说灵魂痛苦的人睡觉一定会做梦,而梦中的场景就是如此的真实而遥远。
刚入夏,知了扯了嗓子,赛喉咙似的叫得此起彼伏。当铺的伙计趴在柜台上睡得很香,口水流了一桌子。药材店的矮胖老板蹲在门口,在暴晒的中药里挑挑拣拣。茶馆门口的布招牌静静的垂着,像溥仪退位时跟在他身后的那帮垂头丧气的官老爷。
街角有间不起眼的石匠铺,上方挂着一块已经锈出孔洞的铁招牌,上面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门口堆着大堆的石料,因为常年没什么生意,石料底下都长了青苔,相当破败。一个少年在石匠铺后院的树荫下挥汗如雨。
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白净乖巧,乌沉沉的大眼珠被长睫毛盖在下面,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目光专注,神情认真。一件脏兮兮的看不出本色的布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