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赵长华也会给他几分面子,绝不敢轻视他的任何建议和决定,敢这样公然跟他叫板的,元清河还是第一个。更无奈的是,在会议上跟他针锋相对,回到家仍然可以风平浪静的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简直就是绝了。
石诚晓得这人性格别扭,是个不把牛角尖钻穿绝不回头的倔脾气,而且极要面子,宁可去死也不能在人前丢了颜面,所以石诚任由着他将自己压制得死死的,并不生气。他总是笑眯眯的看着那人脸色不善的反驳自己,虽然言辞极其简洁,但条理清晰,观点犀利,让石诚极为赞赏。他觉得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经常炸毛的元清河比起一年前那毫无生机一心求死的堕落样子,实在是让他省心太多了。
元清河自己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他满以为石诚会狠狠辩驳回来,但那些尖锐的言语石诚照单全收,并不给他奋起反击的机会,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得不到对手的任何回应。每次会议上不欢而散,他的脸色就黑了一层。
所以每次散会,石诚心中偷笑的看着他半明半昧的脸色,心情极为愉快。那人不开心,他就开心了,虽然这种心理很奇怪,但参谋长还是乐在其中,很享受这么一位政敌。
这位未来师长夫人的娘家曾家算是方圆百里的大户人家,曾知书曾老先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贤达,年轻时中过举人,但因洁身自爱不愿为官,遂回归故里,开了一间书院,广纳学子,为他赢得了一个桃李满天下的美名,只是这些年来眼看着天下大乱,科举没落,清廷覆亡,年轻的后生们纷纷扛枪吃粮去了,书院到底是渐渐没落,成了一副门可罗雀的景象。
高堂之上,曾老先生坐得笔直,一把花白胡子垂到胸前,微微颤抖。他晚年得女,自然是分外疼爱这个女儿,无奈被强势霸道的军阀头子看上,他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自然是毫无办法,为了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只得将这个女儿豁了出去。
石诚以军队参谋长的身份迎接了未来的师长夫人,自觉自己礼节到位,绝对没有一处怠慢的地方。无奈曾老先生面无表情没有给过一个好脸色,曾老夫人更是哭哭啼啼,抓着女儿不肯放手,石诚只得垂首伫立在一旁静静等候。
到了上轿时辰,媒婆这才牵着新娘子一步一步陪着小心的往院门外走,刚跨出门槛,不知从哪刮过来一股邪风,将新娘子的红盖头给卷了出去。
众人都愣在当场,几个轿夫和吹奏队伍的年轻后生按捺不住好奇心纷纷扭头去偷看新娘子。
曾老先生的女儿,名唤竹心,一身书卷气的小家碧玉模样。面庞丰润光滑,明眸皓齿,一身秾艳的红嫁衣,整个人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简直就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美人画像,唯有耳边缀着的两颗碧玉珠子在白皙的脖颈旁匀速摆动,仿佛是两颗活物,显得分外碧绿明澈,生机盎然。
只是那朵人面桃花在红盖头下哭得带了雨,此时措手不及被被吹走了盖头,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显得凄惶无助,垂着手瞪大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
石诚快跑了几步,将那方喜帕给捡了回来,折返到新娘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丝绢手帕递给她。新娘见这位谦恭如玉的陌生男子眉眼间全然是温柔怜惜的神色,不由觉得很温暖,只是想到前路渺茫,不由悲从中来,两行清泪又扑簌簌的落下。
石诚心中唏嘘不已,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出嫁之日却以泪洗面的女子,第一个,他尚且可以伸出援手,但这一个,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出手相助了。
心中无奈的轻叹,他轻巧的为她重新盖好喜帕,凑到跟前柔声说了一句:“请夫人上轿。”
这一句像是巫蛊咒语,新娘恍惚的挪动脚步,在那个陌生男子的引导下,缓缓走进花轿中。
迎亲的队伍顺利接到了新娘,又一路敲敲打打热热闹闹的往回赶。这一次,元清河得了教训,自己骑着马远远的走在最前面,远离了那聒噪的歌吹。石诚依旧耳朵里塞着面团,神色悠然的骑马走在花轿一侧。
日过中天,正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艳阳透过布幔照在花轿里一双绣花鞋上,一对绣工精细栩栩如生的牡丹花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反光。曾竹心稍微缩回双脚,她觉得脚尖让阳光灼痛了。
她稍微掀起喜帕,透过轿子上窗帘的缝隙向外瞧了瞧,却一眼就瞥见那个一身戎装翩然马上的男子白净端方的侧脸。她觉得脸上有点烧,慌忙垂下喜帕,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她紧紧攥着手中的那方丝绢,一圈一圈的绞在手上,手绢沾染了她带了胭脂的眼泪,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却又极为清甜的香味,她凑近嗅了嗅,是桂花香。
在她难堪的面目脱离了喜帕的遮掩暴露在众人面前时,那些人都在忙着惊叹她的美貌,只有那个男子优雅的缓步走来,带着淡淡的微笑,轻柔的为她遮上喜帕。在那一瞬间,她心中所有的苦楚不甘与纠结似乎都被那温润如玉的笑容悄然抚平,她带着三分欣喜与七分恍惚,追随着那个男子的脚步,走入花轿。那时她就暗暗的怀了一丝妄想:如果,她要嫁的那个男子是他该有多好!
她忍不住,再一次轻轻掀开窗帘,将那人清俊的侧脸和优雅的身形仔仔细细的看在眼中,映在心底。她知道,这人不可能是她将要倚仗一生的夫君,她要嫁的人她见过,是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眉眼间带着一丝阴狠与戾气。守闺十八载,终于在出阁这一天遇上一个她心仪的男子,偏偏,他并不是她的良人。
她怅怅然的垂下眼睑,早已蓄满清泉的眼再一次决了堤。
似乎是察觉到了花轿中投射出来的炽热目光,石诚微微侧过头,目光正与花轿中的一双泪眼对上。
曾竹心睁大眼睛,看到那个男子对她露出一抹清澈甘冽的微笑,他眼中似乎有迷离的流光在闪烁,如同清泉之中嬉戏的鱼儿,只是一个瞬间,又不见了踪影。她慌忙放下帘子,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
像是被人窥破心中的秘密,她觉得难堪至极,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他会怎么想我?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如果、如果能早一点遇见他该有多好!
外面的唢呐齐鸣锣鼓喧天,但是再热闹喜庆的氛围也无法驱散她心中的矛盾和悲伤,这一条路似乎很长很长,她感觉颠簸了好久,久到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紧绷的脸皮上依旧是泪的感触。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静止下来,那一瞬间,她的心仿佛也跟随着那热闹的敲打吹奏一起熄灭。轿子稳稳的停了下来,她认命的闭上眼,默默的将那刚刚萌芽的爱恋在心中掐灭。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掀开帘子,只听到有人在外面轻声说道:“请夫人下轿。”
她顶着喜帕,摸索着扶着轿门,却因为颠簸太久而脚下发麻,渐渐的就有些站立不稳,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适时的伸过来,稳稳的扶住了她的手腕,她顺势搀着他跨出花轿。
任由那人牵引着慢慢的往前走,她低垂着头,却看到喜帕盖住的范围之内,开始有大朵大朵艳丽明媚的红花盛开在脚下。她诧异的抬头,暖风拂起帕子,她看到自己正身处一处开满红花的荒野,而走在前面牵引着她的人,正是那个带着谦恭微笑的男子。
再也按捺不住,她自己掀开喜帕,却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血红的花海一直蔓延到天边,那个男子被花所簇拥着,一身黄呢子戎装衬托着他颀长匀称的身形,他就那样垂手站着,笑容中带了一丝无奈的凄凉。
“卑职张石诚,是师长座下的参谋,夫人不必拘束,卑职跟着师长打天下,也有段时间了。”石诚朝她微微欠身。
“你……”曾竹心开了口,却不知道怎样往下说,对方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的男子,她不知道他找她有什么事,而他偏偏就有那样一种力量,让她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不由自主的就跟着他出来了。她扭头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迎亲队伍,队伍最前面那个年轻英武的军官默然的坐在马上,不时朝这边投过来探寻的目光。
石诚转过身,和她并肩站立,默默环视着那片一直蔓延到山顶天边的罂粟花海,怅然问道:“夫人觉得,这花美丽吗?”
虽然不明白他的意图,但曾竹心很愿意在这样柔和的暖风中,和这样风度优雅的男子,并肩伫立在这处繁花盛开的荒野,短暂的忘记了她是一个披了一身红装的新嫁娘。她淡淡开口道:“美是美,但终究是毒物,沾染不得。”
仿佛是鼓励一般,石诚微微一笑,侧脸漾出一个梨涡。他垂下眼睑,将眼中的笑意遮掩,双手背在身后,轻轻跺着脚下那毒物的根茎,悠然道:“是啊,终究是毒物。这样广袤丰沃的土地,却种满了这种毒物,这国家,到底会走向哪里呢?”
曾竹心有些诧异,石诚这句话过于没头没脑了,叫她没能抓住中心。
石诚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已然收敛了全部的笑容,他蹙起了眉头,目光中带着深沉与忧虑,仿佛喃喃自语道:“这些,都是我种的。人为了活下去,有时候必须身不由己的做一些自己其实并不情愿的事情。就像罂粟,它的存在原本只是为人治病,叫人忘记伤痛,却被有心人利用,成了臭名昭著的毒药。就像有时候,我们明明只为在这满目苍夷的世上求得一处安身之地,过一点太平的日子,却无可奈何的被卷入一些阴谋和争斗之中,做出一些助纣为虐的事情,但越是挣扎却越是陷落。”
曾竹心睁大眼睛,她想她是读懂了他眼中的怅然与失落,她上前两步,怔怔的看着他的眼睛,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诗文,她是自小就读惯了的,却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遇上这样一个像诗文中形容的那样遗世独立坦荡皓然的男子。
“在这世上,明哲保身并非易事,随波逐流也并非见不得人。就像这花,背负了一身骂名却能依旧含笑春风,更何况活生生的人,我们又岂能让这毒物比下去?”石诚看着她,眼中重新蕴含了笑意。
曾竹心垂下眼睑,她微微屈膝,欠身行礼,朗声道:“小女子肤浅愚昧,如今得到张先生点拨,仿佛有大彻大悟之感,我想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石诚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道:“夫人能够领悟,这很好。卑职,会一直陪在夫人身边的。”
重新回到花轿之中,她只觉得眼前明朗心中豁然。既然命运无法改变,那就试着去接受,如果接受不了,那就试着去改变。如此简单的道理,她跟着父亲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竟然没能参透。
元清河紧抿了唇,将表情藏在额发下面。参谋长率领着迎亲队伍接回师长夫人,却在中途将师长夫人带下轿子,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这样的事情,如果让个别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上报,那定是一顶不小的帽子。只是,他觉得,这样卑鄙的事情,自己定然是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