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竹心惊叫一声,举着伞奔过去,还没奔到近前,就被石诚挥手制止。
元清河慢慢走到他跟前蹲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半个身体提了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他耳边说道:“我当参谋长只是头脑聪慧过人,没想到玩女人的技术也是如此出类拔萃。”
石诚将他握得指节发白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直视了他的眼睛,乌沉沉的眼珠里逸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放手!”
元清河不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他将石诚整个人提起来,又是一记毫无保留的勾拳,打在他另一侧脸上,石诚再一次倒地,滚进泥浆之中。
这一拳相当狠,石诚只觉得眼冒金星,半天没能缓过劲来,他觉得这一刻自己实在是太狼狈了,竟然被这小子抓了奸,不能杀人灭口也就罢了,偏偏这小子似乎还跟自己杠上了,一拳又一拳,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再一次将那人一拳打得翻了几番,元清河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泥泞大步奔到他面前抬起脚,可是那一脚却迟迟没能落下。
他曾经梦想过的,要将这个人踩在脚下,要尽情的享受他那狼狈的样子,要将他当初所受到的羞辱加倍的返还在他身上。可是当这个人直挺挺的躺在泥泞之中,睁着一双淡然的眼睛透过重重雨帘看着自己时,仿佛是一根具有力度和思维的细线,将他的动作控制得死死的,而自己,就如同悬吊在那根细线上的木偶。
是的,木偶!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形容长久以来自身状态的词。
璧笙的死,让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在一夜之间断掉了。那些浑浑噩噩暗无天日的时光,那些麻木不仁生无可恋的日子,他如同一具掉入泥泞沼泽中的木偶,一天一天的被那些肮脏污浊的烂泥浸没。是这个人将他拉了出来,用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暗中将他操纵,将他拯救,将他变成一具活物,将他与生存与前程这样的词联系起来。
原来,在无知无觉的时候,他所有的一切早已对这样的牵引和操纵习以为常。尽管他曾经反抗过不满过甚至想到过逃脱,但假如某一天真的没了这根线,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会不会再次断掉?会不会再次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淖眼睁睁的看着黑暗把自己吞没?
在无边的雨声之中,他第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心声,那样强烈而不容置疑的声音,都在说着同一句话:你错了!
你并非想要他死,而是想要他看着你活。
你并非想要羞辱他,而是想要得到他的尊重。
你并非想要复仇,只是想要凌驾于他之上。
你一直以为让你摆脱过去的梦魇奋发图强的动力是仇恨,其实不是。
你一直以为用尽一切手段与他缠斗不休的原因是仇恨,其实不是。
你一直以为总有一天要将他踩在脚下让他臣服的理由是仇恨,其实不是。
你只是做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以仇恨的名义。
你并不恨他。这就是真相。
不是仇恨,那是什么?
元清河仰起脸,任这场无休无止的冰冷秋雨将他浇了个醍醐灌顶,终其一生的栉风沐雨都不如这大梦初醒般的领悟。
末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手掌停留在眼睛上,透过指缝望着地上那人。
石诚捂着胸口稳住视线,刚喘了口气想站起来,却见元清河整个人黑沉沉的压了上来,跨坐在他身体两侧,再次揪起他的衣领。
浑身都脱了力,口腔里全是血腥味,上半身被提了起来,双臂软软的垂在泥浆里,视线模糊的对上他尖锐而复杂的目光,石诚有气无力的喘息着说了一声:“放手。”
元清河眼中有细碎而颤动的光芒,仿佛糅合了他原本就矛盾而纠结的灵魂,酝酿出一种悲楚绝望的温情,可惜只是转瞬即逝,短暂得那个人还没能捕捉得到,他的眼神就已经恢复了黑暗和岑寂。
石诚头昏眼花,觉得意识快要不能操纵身体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是积蓄了愤怒,然而又无比冷静的闭上眼命令道:“我叫你放手。”
啪——啪——啪——
三声连贯而响亮的掌声响起,两个人同时侧过脸,只见赵长华已经从幽曲的羊肠小径走了上来,一个副官为他撑着伞,身后还跟了一列士兵。他意态悠闲,边走边拍手,及至走到近前了,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的女人,目光又回到在泥浆里一躺一坐的两个人。
“参谋长,你倒是给我演了一场好戏,现在,你还有什么要申诉吗?”赵长华饶有趣味的看着他问道。
石诚这会儿倒觉得心里一阵轻松,赵长华的出现,刚好替他解了围,比起元清河,对付赵长华要容易许多。
元清河默然站起身,退到赵长华身后,不再看他一眼。那卑微得可怜的真相被抽丝剥茧,赤/裸/裸的展现在灵魂面前时,他已经被那真相震惊得再无力思考。
石诚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淡笑道:“我无话可说。”
话音刚落,元清河愕然抬眼,他以为那人足智多谋舌粲莲花,一定可以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解释得找不到一丝漏洞,让赵长华无从下手。而这一次,他又估计错了。
赵长华脸色阴沉下来,一挥手,立刻有两名士兵走上前,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手铐脚镣,给他们昔日的参谋长戴上。
曾竹心看着石诚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任凭两个士兵推搡着向前走,越发的心如刀绞。而此刻,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她哪怕为他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将他推向更黑暗的深渊。她心里明白,这是自己的丈夫盘算已久的阴谋,他一直在等着它的发生,而终究,是她没能忍住。
她弃了伞,拖着越发沉重的步伐跟在赵长华身后,她觉得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被淋湿了,雨水掩盖了她的眼泪,从她湿淋淋的内心流出来,她长久的痴痴的望着那人的背影,在大雨滂沱中蹒跚前行。
参谋长因为和夫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而被师座收押关进牢房,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军营和村庄。
石诚安然的坐在单人床上,嗅着破旧棉絮潮湿发霉的气味儿,背靠着牢房墙壁懒洋洋的打了一夜盹儿,他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轻松舒畅,就是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有点冷。
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处处提防着随时随地会出现的阴谋和暗算了,他觉得被这间单人牢房关着比在外面轻松得多。昨晚那一幕只是小插曲,对他的整个复杂而庞大的计划完全没有影响,于是他也懒得再解释,大喇喇的将自己的罪名呈现在赵长华面前,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受够了那样时时刻刻都必须紧绷着神经的状态。
床前有一张小木桌,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的电灯,电灯泡上缠满污黑的蜘蛛网,摇摇晃晃的发出幽暗晕黄的光。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摸了摸口袋,发现香烟和火柴都湿透了,夹裹在衣袋里,被压变了形,有些惋惜的将湿漉漉的烟盒子撕开,铺在桌子上,把歪七扭八的烟卷一支支的拉直了重新捏成圆柱形,在锡箔纸上铺开,希望可以借着电灯泡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烤干他的烟。
正在他为了能抽上一口烟而忙碌的时候,外面的铁锁发出脆响,一道刺眼的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石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并没有看来人,只是继续拨弄他的香烟。
在这个别人唯恐避他不及的非常时刻,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出入他这间特殊牢房的,除了元清河,自然不会再有别人。
一双锃亮的军靴停在他眼前,那人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会儿,末了以近乎沉闷的语气问了一句:“为什么?”
石诚抬起头,看到他依旧是一副眉目沉静的样子,只是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困惑。
他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问道:“你有烟吗?”
元清河掏出烟盒递上去,他并不喜爱烟草,只是在军中,跟参谋跟团长见了面招呼寒暄,在无话可说即将冷场的时候立刻掏烟,是个不错的解围方法。
石诚抽出一支烟,凑到鼻间深深的嗅了一口,立刻点燃,美美的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烟气,只觉得烟气一钻进五脏六腑,一下子就打通了他的骨骼筋脉,四肢百骸得以慢慢舒展开,仿佛要随着烟雾腾空而起。
石诚一下子来了力气,从单人床上站起身,走近元清河,抬眼与他对视,眼中蕴含了笑意。他伸出一只手,抚上元清河的面颊。
元清河眼睛迅速的眨动了两下,但没有躲。
很英俊的一张脸,手感也很好。那样深邃沉静的眉眼,那样端庄英挺的鼻梁,那样刀削斧凿般深刻的脸部轮廓……他把他的脸从上到下摸了个遍,元清河一动不动,默然的站成一座山,石诚只觉得摸他眼睛的时候,他的睫毛不由自主的扇动着,刺到他手心,痒痒的。
他是我的人,我一手教出来的,我的作品。石诚心想。
“为什么?你真的要我解释给你听?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你的真实身份,少爷。”石诚捏着他的下巴,眯起眼睛,挑起细长的眼尾。
突然听到这人提起这个已经被他遗忘很久的称谓时,他眼皮不自觉的跳了一下。
“当初我是迫不得已才找上赵长华,以此摆脱沈世钧的追击,因为这个,我已经耽搁了两年,到了该交差的时候了,我上头的人,可能已经迫不及待要见一见你这位鲜卑族最后血裔了吧?”
元清河瞳孔骤然暗沉下去,有如寒冷黑夜中的水域,浮上来的全是冰渣子。他本能的抗拒着和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出身有关的一切,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抽丝剥茧,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一呈现在他面前。
“你在军中已经身败名裂,赵长华不会再信任你了,他随时都会秘密处死你,况且此刻你身陷囹圄回天乏术,你不要忘了。”他的声音冷得有如凛冽料峭的风,连眼中的冰渣子都在跟着打颤。
“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我办不到的呢,少爷?”石诚轻缓的将一口烟雾徐徐喷在他脸上,笑容中带上了一点戏谑,他最后轻轻拍了拍元清河的侧脸,笑道:“别一副赶着上坟的脸,好戏才刚刚开始。”
石诚心情一片明朗,几乎想要哼起小曲来,他不再多说,侧身背对着元清河在单人床上躺下去,床单皱巴巴的卷了边,棉絮陈旧破败,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元清河周身散发着森冷的寒气,冷得几乎连空气都要跟着一起冻结起来。
那个人的智慧,已经到达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纵使他自认也绝非平庸之辈,但仍旧是看不穿猜不透。也许,自己这一辈子注定逃脱不了那人的阴谋和算计,但是,让他现在掏出手枪一枪打死那人,他也绝不会甘心。
他带着那样沉重而矛盾的心情缓步走了出去,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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